一烬

许多时候，秋灵都觉得沈越还活着。

活在苍凉世界的另一边，活在冬日似血的梅里。

活在她终日守着的废旧冷院里。

可是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自欺欺人罢了。

她记不得他已经离开多久了，只是闭眼的时候。在长安城的残垣断壁中，硝烟弥漫里依稀还能看见他满身是血，拿着挂血的长戟转头大声让她快走的模样。

那年长安大雪连下了三月，生灵涂炭再无万束红梅齐放的胜景，唯有沈越和长安死士殷红的血点缀在冰冷的雪上和她响彻天地的哭喊。

秋灵将他千疮百孔的尸体冰冻从长安一路去了不归山。那是孕育她的地方。同着她的名字一样，她没有魂魄是东荒山神魂飞魄散之时残存的灵识，不属于六道。在修炼了上百万年之后的某个秋天化成人形。

她不老不灭却非人非神，没有办法救沈越。

她带他回来只是想万生万世都归隐在此处。每日能告诉他世间的一切，每日睁眼能看见他就觉得足矣。

她封住了他的肉身只为每日能在回忆里颓然自得。

自她化成人形以来，不归山的妖精就一直再议论长安城。他们都说如今是天宝四十五年，国家饥弱，民不聊生。如果要出山最好化作美人去一趟皇宫。

秋灵那时刚化作人形还不会讲话。但是她天性慵懒不喜体会民间疾苦。便佯装成宫中女子的模样偷偷进了皇宫。

那年的长安也是大雪。她初来咋到，误打误闯进了一片梅林。那地方估计的是整个皇宫中最冷的地方。不过下雪已经让她觉得稀罕，再来一片梅林，那殷红的花瓣随着寒风肆意飞舞，更是让她乐不思蜀。

正当此时突然有人问了句。

“你是何人？”

那时虽大雪纷纷，但是风雪并没有遮住还有些温度的阳光。她便在柔和的阳光之间看见了他。

沈越头上戴在冠帽，穿着一身蓝色菱纹圆领罗袍。腰间环佩，疾步而来的时候，玉佩碰撞发出了清脆响亮的声音。仿佛每走一步都有乐音相随。

她那日穿了件梅红色的袄裙，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被冻得绯红的脸上挂上了一丝甜甜的笑。

她用自己纤细如葱的手指着喉咙的地方摇了摇头。

沈越一下愣在了原地，他紧张到拿着手里的刀力度越发紧了点。眼睛里闪着不可置信的光。

他用很温柔的声音问她：“那你可识字？”

她不喜欢别人太过于过问自己，退后两步便朝着他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从始至终他没有拦她。

后来秋灵才知道为什么沈越会那么惊讶的看着自己。听一些年纪有些大的宫女说以前在这冷宫里住着一名叫邱虞的妃子，她嫁入皇廷不到一夜，来访的使臣就死了。

她也莫名被毒哑了喉咙，像是皇帝不喜欢的的衣服随意丢弃在了冷宫里。

这样她便无意之间遇到了大臣李志。他时常来看她，那满庭的梅花都是李志为她所栽。

他们有情愫却只能埋在心里各自不说。

有日晚上冷宫的红梅树下突然多了一个婴儿，他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上有了他的名字沈越。

邱虞看到孩子心生喜爱，便留他下来养了他十年。

直到那一年新帝登基，她被放出宫去寻已经病逝的李志。沈越便再没有见过她。

后来沈越慢慢长大，先是出了宫最后又进宫当了侍卫。

秋灵知道他一定是舍不得在冷宫的日子。

后来的几天，她又偷偷进了梅林，依旧那一身的红色的袄子，依旧是随意的披散着长发。

她忽而在梅花里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香，寻着味道她便再见到了沈越。

这次她看清楚了他的样貌。

棱角分明的脸上镶嵌着一副精致的五官，他嘴角带笑，如玉箸一般修长的手指轻握着瓷白色精致小巧的酒杯。久违的看着她轻轻道了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仔细的嗅了嗅热酒的味道，心生喜欢便突然一笑接过他的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但是烈酒入喉辛辣的味道瞬间让她猛得咳了起来。

沈越似乎特别喜欢问她问题，但是不比初见。

他笑着问她你不会喝酒，她连酒是何物都不知晓，拿着酒杯仔细观察了一下缓缓摇头。

秋灵不会哑语也不会着这凡尘世间的文字。沈越便说要教她。若是放在平日里就她那慵懒的性格，估计打死她都不会学。如今却点了头。

他从后面拥住了她，用一根长长的木枝一笔一画，一板一眼的教她识字，红梅的花瓣随着寒风悄然落在他们肩头发上，他们都毫无察觉。

在傍晚的天空下，他告诉秋灵，那雪地里勾勒的就是他的名字——沈越。

秋灵学东西不快却一下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她这几万年来从没有对人动过心，就算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般，只是会好奇。用笔写下来问他：“我是否生病了，为何一见你就心跳加快思绪紊乱？”

他不说却总是笑她傻。

秋灵总觉得的沈越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但是几月之后，所有的事情都随着的长安的战乱化成了灰烬。大将军组建的那一批两千人的死士里有沈越的名字，他说男儿生来是就得保家卫国，毫不犹豫的去了。

他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秋灵信了。

但她却在城破的那天，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

而后来的几百年里，玄冰再不能封住他的尸体，她无奈之下只能葬了沈越。

时间飞逝，斗转星移江山早就易主，那片梅林却依旧还在。

她终日守在破旧的冷院里喝的伶仃大醉，大梦之时便是沈越一身是伤的样子，梦醒时候她便在这废弃的冷院之中穿梭于那片早无人迹的梅林，边哭边喊着沈越的名字。

她曾经告诉过他她并非哑巴，会有开口说话的那天。沈越说他等着那天的到来，她能亲口喊出她的名字。

可到了那个时候，他却再也听不见了。

他终究再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