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外面不知几时又开始下雨,雨渐渐大了,屋内的气氛却是凝固的。夫妻二人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对视着。
忽而,徐鹏飞一身淋漓地站在大门口。
“鹏……鹏飞……”山田美奈子这才意识到,直到刚才,徐鹏飞和山田奈奈子都不在家,她有点儿惊恐:“奈奈子呢?”
徐鹏飞走了过来:“去了她应该去的地方!”
他语气云淡风轻,似是在讲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甚至还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但,山田美奈子却觉得愈发恐惧了,她仿佛从他的言语中读出了什么。徐艺华此时并没有说话,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三人成了死局。
外面的雨愈发大了,树叶哗哗作响,花瓣全都凋零。天地漆黑的像一块裹尸布。徐鹏飞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你们今天去了哪里?”
徐鹏飞玩弄着手里的水杯,又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他的脸显得狰狞,扭曲,诡异,可怖,阴怨……
山田美奈子下意识地扭过了自己的头。
“你们知道了,对不对!”徐鹏飞忽而又说话了,他表情愈发骇人,山田美奈子及徐艺华惊骇地望着他:“你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不然为什么会表现的这么惊恐。对,我就是来索命复仇的——”他看向了山田美奈子:“谷寿夫,你知道了,对不对。我说过,这辈子我要做你儿子,我要折磨你,我要你偿还!”
山田美奈子惊惧地脸色发白,嘴唇乱颤,身子倾斜。她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恐惧,是她欠他的——
但她又已经偿还了。
可他不肯——
自己该怎么选?
徐鹏飞逼视着她:“谷寿夫,你好奇你侄女去哪了吗?我被她杀了,被我先玷污后割喉的杀了,尸体也被我用硫酸毁了。当然,我告诉你们就不怕会有什么后果,你们可以去报警,也可以杀了我。”
他走到山田美奈子面前,抓住她的手,抵在自己喉咙处:“用力啊,你只要用力地掐住我的喉咙,我要不了多久就会死——我告诉你,从我到你肚子里那一刻,我就是来折磨你的,所以你的宫体伤了,你难产差点死了。现在呢?是最后的时刻,我把选择权交给你,你选啊。”
怎么选,怎么选,怎么选?
她仿佛不是碰触到自己孩子的脖子,而是抚摸着一条毒蛇的身子。
一种无形的压力死死地沉在她胸口。
见山田美奈子软弱了,徐鹏飞又走到了徐艺华面前。
“那么你呢?你还记得上辈子吗?你出卖了我,出卖了我的家人,害死我全家。现在你是不是还要害死我一次?”
桌子上有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是自某五金店购买的,削铁如泥,极其锋利,切骨如切豆腐。
“喏,”徐鹏飞冷笑莞尔:“那把刀,看到了吧?你可以用他杀了我。”
这是最后的对决了,三个人,宿命之间的羁绊,前世今生——都在这一刻。
徐鹏飞拿起了刀,他把刀交给了山田美奈子,他偏不自己选——眼前这个女人,是谷寿夫,又不是谷寿夫。
他知道,折磨一个人最好的手段是虐待她的灵魂。杀人诛心。
她敢动手吗?
即便她知道,自己是谷寿夫的转世,可今生呢?他到底是她儿子——让一个母亲杀死自己儿子,是比把她凌迟更残酷的折磨。
他要这样折磨她。
“来,你杀的中国人并不少,三十万都杀了,还差我一个吗?”他死死地抓住山田美奈子的手,不肯让她松开。
忽而,徐艺华反应过来了,他冲了过去,一把打开徐鹏飞的手。
他夺过那把刀。
徐鹏飞笑了。
他表情毫不在乎,慵懒地看着他。这辈子他存在只为了复仇,别的浑不在乎,无论敌人是死,还是生不如死,他都会痛快。
徐艺华颤抖着握着刀,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山田美奈子紧张地看着他:“不要,不要……”
徐鹏飞则更加得意:“来呀,动手呀,往我胸口刺啊,快,我等你——”
徐艺华举起刀,山田美奈子冲到他面前,死死抱住他。但,她是个女人,力气太小,能做的太少。
徐艺华把她推开了。
时空静止了,风雨更大了,一个雷打了下来,一个故事,一段复仇,要结束了。
徐鹏飞死死地盯着他。
忽的,徐艺华猛然用力,把刀刺向自己心窝。鲜血飞溅,像一朵彼岸花,以一种妖艳的姿态绽放着。
徐鹏飞怔住了,他本以为,这个男人会杀了自己。他想看的正是这一幕,一个父亲,当着一个母亲的面,杀死两人的孩子,多么疯狂的报复与念头——
但,他自杀了。
徐艺华撑住最后一口气,在地上挣扎着爬向了徐鹏飞,用带血的双手握住他的腿:“放过,放过你的母亲……不管她前世做了什么,但这辈子,她生了你,养了你,疼爱你……求求你,欠你的,我替她还……”
他缓缓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一条生命消逝了,在南京城,七十年后的一场暴雨中。
“艺华……”山田美奈子反应了过来,冲到自己丈夫身边,搂住那还温热的尸体,哀哀痛哭。
徐鹏飞倨傲地站在她面前。他的心其实很乱,不断地颤,像一只老鼠,游走在钢琴键上。
“你还恨我吗?”山田美奈子忽而问道。
徐鹏飞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他把头撇开了。实际上,这个问题,自他看到徐艺华的鲜血飞溅而出时便已经无法作答了。
他杀死山田奈奈子的一当儿,的确是快乐的,有一种复仇后的满足。可他并没有马上回来,当热情消退后,他莫名觉得失落,甚至自己亦说不出理由。
山田美奈子举起刀站了起来,她苦笑莞尔:“是我欠你的,我还给你。家里的银行卡里面还有几十万,总共三张,密码是我和你父亲的生日,你可能不记得,但户口本上有,还有一张,是你的生日!”
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
徐鹏飞忽而感到好痛苦,内心仿佛纠在了一起,连呼吸都觉得好难受。
他怔怔地看着山田美奈子。
“我死后,你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你的骨是我的,你是肉也是我的,不管我是不是谷寿夫,我生了你,把曾经从你身上拿走的还给你,你——不要再执着了!”
说完,山田美奈子举起刀,用力地刺向了自己腹部,她狠狠地划开了一道口子。她的鲜血,内脏,涌了出来。
徐鹏飞怔怔地看着——
赫然,他似乎目睹了一部电影,他是主角,儿时的片段拼凑而出。
他看见,他恨了一辈子的女人,温柔地哄他睡觉,给他喂奶,为他哭泣,为他添衣……总之,这个女人,是给了他生命的——
徐鹏飞忽而觉得无比后悔。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猛地跪了下来,抱住自己的母亲:“欧多桑,欧多桑……我不恨你了,我知道错了,你别离开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拼命地按住伤口,欲要将内脏塞进去。但,山田美奈子的身体渐渐的冷却下来。
“欧多桑,欧多桑……”鲜血越流越多,止也止不住。徐鹏飞用力地,用力地按着,他眼泪豁然而下,似瀑布般汹涌。
山田美奈子忽而笑了,她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欲要抚摸自己孩子的脸。
徐鹏飞一把抓住那只手,死死按在自己面部。
“鹏飞,你再叫一句,再叫一句妈妈,好不好?用中文叫我妈妈,好不好?”
“妈妈——妈妈,妈妈 ——”徐鹏飞哀哀恸哭:“你原谅我,妈妈,你为什么那么傻,你们可以不要我,也可以杀了我,你们为什么要自杀!”
“妈妈……妈妈不后悔,妈妈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生下了你,你是我和你父亲生命的延续。”她的手渐渐无力:“等你……等你做了父母,你就明白了。世间爹妈情最真,血泪融入儿女身。殚精竭虑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再说不出话了,她死了,在冷雨夜,伴随着前世的孽,今生的爱,一场南京城七十年后的暴雨,她死了。
徐鹏飞抱着自己母亲的尸体好久好久,直到开始僵硬,冷却,泛起尸斑。
他拿起那把刀,走了出去。
南京还在下雨,雨越下越大,和二十年前他出生时一样,似乎预告了什么,摧折了什么。
一个故事要结束了。
他自暴雨中缓慢地走着,不远处,一只母狗缩紧了自己的身子,保护刚刚诞下的幼犬不被淋湿。
徐鹏飞看了看四周,在他脚下有件不知是谁遗弃的雨衣,他捡了起来,走到母狗面前。
母狗显得惊恐,蓄势待发地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徐鹏飞把雨衣盖在了母狗身上,然后游魂地走了。
他一边走,一边念叨:“世间爹妈情最真,血泪融入儿女身。殚精竭虑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雨还在下,越来越大了。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南京城内。
多日后,南京城的警察接到群众报案,在某个荒芜之处发现了一具尸骨。尸骨被人凌迟,身上的肉一刀刀被割下。
但好奇怪,那把刀还死死地握在尸体的右手上。
警察就此推测,这是一位精神病人的自杀。
这起新闻最起初时,曾经引起过轰动,随时间一瞬,也就沉默了。
黄泉路,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的黑,一样的荒芜。或许我们早已忘了这条路,但,徐鹏飞很清楚,真实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二次踏上这条路。
那走廊依旧是那样诡异,泛起青光的灯笼,四周的鬼哭嚎叫。他在牛头马面的陪同下走着。
但,不同的,这次他显得更加凄惨。一身的皮肉都被销掉,露出发白,还带着鲜血的骨头,他赤裸的心脏上还插了一把刀。
黄泉路走完了,他再度到了阎罗殿。
阎罗王依旧那样严肃而正经地坐着。
见到徐鹏飞,他并未显得惊诧。是的,他是主管生死的神,每日都会见到无数亡魂,有一些,甚至还未来得及出生便被落下,那是婴灵——
“你回来了?”
徐鹏飞点点头,却不说话。
“带他去喝孟婆汤,投胎去吧。”
“不!”徐鹏飞还是那样执着,他从未变过,但心态却不一样。他说:“我要再去枉死城,我要再等二十多年。”
“你想干嘛?”
“去找山田美奈子!我要做她儿子!”
阎王更显诧异:“你还要去找谷寿夫复仇?”
“不,我要找的不是谷寿夫,是山田美奈子,我的妈妈!”他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并不是南京大屠杀的元凶。我把她给我的骨肉还给她了,但我欠她的还没有还!”
说话间,徐鹏飞又生出了一身的血肉。
“我要去偿还,下辈子,我要做她儿子,好好弥补,好好孝顺她,把这辈子我欠她的,全部还给她!”徐鹏飞缓缓说道。
阎王没有再说什么了,他点点头。
“山田美奈子已经投胎了,很快就会出生,然后长大……你愿意,就去吧。”
在阎王的示意下,徐鹏飞被带到了枉死城。
枉死城,是不肯投胎的鬼魂,或自杀的鬼魂所待之处,漆黑,狭小,荒芜,沉默,让人觉得压抑。
但,他不怕,他有一个希望——
他要去找他的母亲。
隐约间,他仿佛听到了人世间一个女婴的哭泣声。他觉得很好听。
忽而,徐鹏飞笑了:“欧多桑,妈妈……”
他终于放下了仇恨。
每个人,都曾经十分的不理解自己的父母,或憎恨过他们,但,等到失去了,便会追悔莫及。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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