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

浅浅的月光撒下来，河面上荡起粼粼的暗纹，仿佛被分割成一块块，一池碎金。

甜糯糯的香气逐风而来，如今抬起鼻尖嗅了嗅，便听到一阵破空的尖叫:“啊！你个死变态，偷看人家洗澡！滚开滚开！”

还未及反应过来，如今就感到有什么硬物砸在身上，紧接着又是一下，刚好打到脑门，于是慌忙转过身去:“不知姑娘在此沐浴，多有冒犯实乃无心之失，还望姑娘原谅。”

静了许久，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你个迂腐书生，道个歉也这么啰里啰嗦的，我穿好了，你转过来吧。”

如今缓缓转过身去。

那一夜月色温良，身后的姑娘一袭嫩黄色的衣裙，巧笑嫣然，闪烁着一双杏子般的眼，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有深深的梨涡。

如今忽然就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站到对面的姑娘都尽量咬着嘴唇憋着笑，他方才支吾出一句:“这么晚了，姑娘还在洗澡啊。”

“本姑娘锻炼身体，怎么，不可以吗？”

如今忙施了一礼，道:“在下萧如今，方才不小心冒犯了姑娘，敢问姑娘芳名，改日小生定当登门谢罪。”

姑娘缓缓凑近如今，如今突然就窘迫得不敢抬头，那模样远远一看倒像是被姑娘调戏了。只觉得耳边她呼出的热气，带着微微的桂花香，开口，那一把如春雨润的好嗓子:“登门谢罪？萧如今，你自知冲撞了我，那便以什么来谢罪？”说罢起身爽朗一笑，仿佛刚才的低沉都是幻觉:“我在家排行老四，你叫我阿四便好，我家就住在镇西边那株老桂树下头，很香的，你远远就可以闻见的。”

说罢，又是粲然一笑，转身蹦蹦跳跳离开了如今的视线。如今远望着姑娘消失的方向，折扇开了又合，待回过神来时，已是一肩细碎的落叶。

次日，茶肆。

如今与好友黎锦叫了壶今年新下的碧螺春，捡了个二楼靠窗的雅座，边喝茶边赏景，碰巧逢着街对面的一户人家娶亲，虽不是大门大户，可娶亲确实是头等大事的，四人抬的大轿缓缓落地，鞭炮声阵阵，乡里乡亲也都去凑个热闹，倒也热闹得紧。

如今长叹了一口气，便与好友说了昨日遇见阿四的事情。

黎锦笑得爽朗:“说你是根木头你还真就是根木头，人家姑娘这是摆明了看上你，等你去提亲呐。”

如今的扇子摇了又摇:“我很喜欢她，可你也知道，我爹早早就去了，剩我娘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她也一直想让我娶白家的小姐，若是母亲不同意，我怕阿四，是无论如何进不了我家门的。她是个好姑娘，我不想让她难过。”

对面的人笑笑，狭长的眼挑起来:“人总得有点取舍。”说罢扭头去看窗外，街面上人来人往，新娘子已被接进了门，只剩下一地碎花。

月上中天，阿四大约也不会想到，真的会在这样一个夜晚看见萧如今。镇子西面第一家，门口的老桂树蓊蓊郁郁，繁花似雪。门口还是晴朗的眉眼，手里提着些点心，风尘仆仆的模样，见到阿四，忙整理衣衫，规规矩矩拜道:“在下萧如今，前些日不小心冲撞了姑娘，是以，特此来向姑娘谢罪。”

阿四一笑，颊边有深深的梨涡:“进来吧。”

屋子内的摆设很简单，一张桌子，上面有些胭脂粉盒之类的小玩意，一张床，素色的窗幔，看上去简单，却也清寒，屋子正中是一张圆桌，阿四倒了杯茶水递过去:“小地方，让你见笑了，坐呀。”

萧如今缓缓坐下，却见虽说这屋子里的陈设极其简单，这一壶茶却是好，甜香四溢，清透见底，深深浅浅浮着两粒桂花:“姑娘，你家里……”

“我家里只我一个，你叫我阿四便好。”

“阿四。”萧如今犹豫着叫道。

“诶。”

“一个姑娘家独自生活，真是辛苦你了。”

“那也没什么，习惯了便好了，平日里我就采些草药拿出去卖，或者八月份的季节就做桂花糕，我这里还有些，味道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好啊，有劳阿四了。”

烛火彻夜未歇，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理所当然地，萧如今一夜未归，直到老夫人用过了早茶，绕着园子溜完了食，又坐着消气时，萧如今方才迈过门槛。

一进门，便遇见自家老娘铁青的脸。萧家本是名门望族，家教严整，只可惜他老爹英年早逝，于是全家只合他一个独苗，管教得自然更严些，好在平日里也知道自己家的儿子不是不靠谱的货，听了儿子原是和几个即将考榜的好友互相探讨了下见解，老夫人倒也没怎么盘问，只是说:“书自是要好好念，可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是早些成家是个要紧，不要留下什么不好的名声，到时候你不在乎，你让白家的姑娘怎么想。”

萧如今唯唯诺诺应了几声，依旧是心不在焉。

往后的几日，萧如今借着即将考榜要与同僚们复习的借口，夜不归家，实则夜夜留宿在阿四家里，两相缱绻，乐不思蜀。

这种日子能过多久？

可以想象的是，就算那个道士没有出现，他们也不能在一起多久吧，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

起因是，快到考榜，老夫人想去祈福，却未料到雨天道路湿滑，老夫人在通往寺庙的山路上摔伤了腿。

老夫人吃斋念佛了大半辈子，要说不相信这些歪理邪说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认定这是不祥之兆，便找了传说中道行高深的道士来家里算了一卦，萧如今回来时，刚巧碰见那道士与母亲分坐在大厅的两旁谈着什么，老夫人见到萧如今，忙召唤儿子:“如今啊，你可算回来了，快让这位道长给你瞧瞧。”

说罢又转身对道长:“道长，您帮我看看我儿子，我这一生心血都在他身上，您看看这次考榜，他能否高中啊？”

道士微微颔首，目光将萧如今详详细细打量了个通透，开口便道:“小施主最近可曾遇见过什么人？”

萧如今蹙眉:“我一直与几个伙伴一起讨论诗书，哪有时间见什么闲人，道长莫要胡说，若是没有别的事，请回吧。”

老夫人嗔怪:“怎么跟道长说话呢。”

那道士不气不恼:“小施主若真是想不起来，贫道倒是可以提醒一下施主，你身上的桂花香气，可是如何来的！”

突然凌厉起来的语气，震得萧如今一抖，莫不是阿四的事情被发现了？可是转念一想，萧如今还是正色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桂花香？现在八月份的天气，满城桂花尽开，沾染些香气也不足为奇，哪里容得你这个道士胡言乱语。”

道士一声冷笑:“看来贫道提醒得还不够彻底，镇子西面第一家，老槐树下，后生，你可知与你夜夜缠绵的女子是何妖物？你不知也罢，要不了多久，贫道就让你见见她的真面目。”

老夫人听到这里，已经气得要昏过去:“好啊你，你说你是在温书，原来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

“娘，你听我解释，阿四她不是狐狸精，也不是什么妖怪，您不要听他胡说。”

“老夫人莫气，令郎只不过是鬼迷心窍，待贫道把这妖物捉住，令郎自可好转，这次考榜，令郎也必定榜上有名。”

“有劳道长了。来人，把这逆子带下去，关进柴房禁足，没我的命令不许放出来。”

“娘，娘你听我解释，不要伤害阿四，不要伤害阿四啊娘……”

呼喊声越来越小，最终听不见了。只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家里的老嬷嬷偷偷去柴房给萧如今送吃的的时候，依然看见他缩在墙角，眼角有泪痕。

这个老嬷嬷是萧如今的奶娘，姓吴，平日里都很得人尊敬，萧如今抬头见是她，叹了口气:“吴妈，您说，我是不是特别懦弱？连我心爱的姑娘都保护不了。”

吴妈就着围裙擦擦手，坐在他旁边:“还热着呢，快吃吧。”接着又是叹息，“少爷啊，你也知道，老夫人拉扯你这么大不容易，她定是很关心你，至于你说的那位阿四姑娘，那道长说是妖，想必是错不了的。”

“吴妈，连你也这么说。”

“少爷，你大概不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呢。具体我也记不太清了，印象里最深的就是一抬头，那个姑娘吊在老桂树上，舌头伸的老长，眼珠子都凸出来，吓人着呢。据说是被抛弃了吧，原本是许了人家的，都要过门了，结果谁知道，她家里出了事，爹妈都死了，夫家也是造孽，认定她命硬会克死亲人，硬是退了婚。

你说她一个姑娘家，刚死了爹娘，又被退婚，她能怎么活，只有死路一条吧。对了，那姑娘，小名也是叫阿四的。所以那道长说得有理，你还是离那里远一点。”

说完，两个人又静坐了一会，闲聊了些别的，外面传来隐隐雷声，即将有大雨倾盆的架势， 吴妈还有事要忙，便先走了。

萧如今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吴妈的话，阿四是个鬼吗？是个吊死鬼吗？就算她真的是鬼，这么久以来，她伤害过自己吗？

眼前是阿四的巧笑倩兮，一地稀稀落落的桂花，带着清透的香气。

天色阴沉，浓重的云隐了最后一抹月色，有怒雷“咔嚓”一声劈下来，萧如今抄起柴房里的凳子，就着雷声对着狭窄的窗户狠狠砸下去。看上去牢实的窗框破了一个小洞，萧如今紧握着凳子的两条腿，狠命砸了第二下，飞溅的木刺划伤了萧如今的胳膊。

瓢泼大雨淋湿了视线，却依然能够远远望见冲天的火光和火光外围得里三圈外三圈看热闹的闲人。

萧如今拨开众人挤进去，只见那道士就在前面，手里举着一把桃木剑念念有词，一个影子就被绑在桂树上，淹没在火焰里，空气中夹杂着焦糊的味道和浓郁的桂香，熏得萧如今阵阵作呕。

仔细辨认下才知道，那个模糊的影子，正是阿四，只不过已经不复当时的美貌，而是变成了一副骷髅。

道士听到后面的动静，回过头来，见到萧如今:“看到了吧，这才是这吊死鬼本来的面目，醒醒吧。”

影子抬头，虽然面貌已经改变，一开口的嗓音却熟悉得很:“如今。”

那语气里有祈求，有希望，还有心痛，萧如今连连摇头:“放了她罢。”

“放了？看来贫道还是让你警醒得不够彻底，那好，带贫道用三味真火烧死她，她的妖术自然而然就消失了。”说着举剑欲施法，突然觉得手上一空，原来是桃木剑被抢了去。

萧如今迅速跑到老桂树下，砍断绑着阿四的绳索，然后转身用剑尖抵着自己的喉咙。

身后的火势因为没有法力的操纵，慢慢小了下去，那一副骷髅跌落在地上。

老夫人抢上前来:“如今，你要干什么？你要为了一个女鬼做傻事吗！”

“你们全都退后！道士，要是我死在这里，就是因为你，到时候你不光没有捉鬼的功德，还要背上罪孽！如果你们谁再敢伤害阿四，我就死在这里。”

“你……”

“娘亲，如果您不放过阿四，我就死在这里。”

大雨倾盆，萧如今想，他懦弱了二十年，总算在关键时刻没有掉链子。身后是烧焦了的树干和一副瘫在地上的骷髅，阴森可怖，可是他，真的一点也不害怕。

人群渐渐散去，萧如今脱力一般扔下剑，转过身，匍匐着收拾地上的骨骸，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阿四，阿四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我是鬼，你不怕我？”

“阿四？阿四你没事啊，太好了。”

“那个臭道士折了我的修为，将我打回原形了。你也看见了，我现在是这副样子，你还喜欢我？”

言语间，萧如今似乎又看见了那张娇俏可爱的脸。不禁擦擦眼角的泪痕:“喜欢，我喜欢你。”

骷髅头发出了一声嬉笑:“可我再修成人性需要很久很久呢，你可还愿意等我？”

“嗯，我等你。”

火光渐渐暗下去，依稀可以看出两个相拥的影子。

后来听说，萧家的独子金榜题名，一路高升，最高曾任礼部侍郎。期间，有很多达官显贵想要把女儿嫁给他，都被他一一否决，甚至连皇上亲自赐亲，都被他毫不留情的拒绝，甚至因此被贬官。

听说这位侍郎清廉爱民，年近60却还未娶亲，问之，则曰:“国事未定，不言家事。”

这一天萧如今刚刚过完六十大寿，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母亲早已过世多年，这院子里空荡荡的，平日里只有他和几个洒扫的小厮居住。

突然，一道暗影遮住了光，萧如今往左挪挪，那影子便跟着往左，往右靠靠，那影子便跟着往右。

萧如今不耐烦地睁开眼，却在睁开眼的那一刻怔在原地，只见一袭嫩黄色的衣裙，杏子般的眼，笑起来，颊边的梨涡深得明丽。

“如今，别来无恙。”

萧如今笑了。

“别来无恙。”

作者寄语：新手，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