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鬼的故事(二)
南宋绍兴十三年,临安府治下钱塘县县令因对“流民聚闹”弹压不力被上峰摘了印。继任的县主不到四十岁,科榜出身,是从新设的平江府平调过来的。
到任伊始,这位深谙官场做派的县主自是先对一衙的幕僚班子作了番调整,除却有司铨任不好擅为裁添的,基本上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一位聘期到限没有跟随前任离开的师爷却被他留下了。他深知时下民情复杂,必须要有个熟悉地方的老人儿跟随左右,好时时提供个参佐,不至于将来行政深一脚浅一脚。
新任县主到任,自是要被所牧地方的豪绅程式化地迎合一回,吃食若干宴席,领受若干礼物。县主当然明白这些人物怀揣的目的,奈何身在其位,对着那份利益攸关下的客气、恭谨,也不能把一腔欣不由衷做丝毫表露。
这天,县主又收到一份请柬并一堆礼物。他心下正对这些感到厌烦,略略一瞟更是添了火性,把那柬子甩到地下,大骂收拜帖的门吏,说不长眼的奴才,什么人的帖子都敢接了往里传!师爷也是,他传了你就接下呀!
师爷闻声进来,见县主铁青着脸嚷叫,知道他在借题发挥。不慌不忙走过去捡起那请柬。他又摸出那拜帖,说确实是自己接的帖并安排送那请柬的人进来的。您先别怒,还是先问明白了递帖人的身份再说嘛。
县主虎着眼,说什么人、什么身份!一个退职的前都头,捕吏的头头儿,狗彘一般的人物!也敢效仿那些缙绅相公,向一县之主提请恭盼——反了!拿火票来,我签了,拘他到县,先赏百十个嘴巴再大枷夹了衙门口示众……
师爷捏着请柬、拜帖,静静地等了县主个发泄间当,塞递了一句:“这人是何差办的家奴哩,老爷您何苦撕他一张猪狗面皮!嗨——您就捏住鼻尖儿,权当是去到猪狗圈舍里走了一圈……”
闻听是何家奴才,县主身子不觉矬了一矬,欲待喷薄、涨得满满的口气也登时稀索,零零落落应了几句,沉吟起来。师爷见他知道了厉害,赶忙上前撺掇,终于说得这位县父母做出了屈身趋席的决定。
——这里还就得插个话头说一说上面提到的那位何差办,此人因一句“何力自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在青史间留了那么个小小名号,但这名号就像青茵间的一坨狗屎污染了几丛绿草般,每每让人翻到此篇一眼睹见心生厌恶。
这何力本来是秦桧的家将。老贼秦桧高踞相位,在高宗授意下扳倒了岳飞、韩世忠等朝廷主战势力,和北面金人媾和后一时权焰熏天。纠齐同伙儿,对朝堂、残余爱国力量展开了疯狂、血腥的清洗。何力就是秦桧集团的得力干将,甚得老贼赏识,有秦党马前卒的称号。这家伙依仗主子的势力,广植爪牙,害人无数。今番向我们这位县主发请帖的人就是他手下的一个鹰犬,老贼的孙辈奴才。
——既然决定赏那狗奴才一张薄面,县主和师爷并几个随行就度日出发了。wwW.Guidaye.coM
越地多水,想要到那请柬上注明的地界大部分时候得走水路,县主几个人雇了条船,往那边赶去。
走着走着,那船忽然靠岸停下了。县主纳闷儿,命师爷看看怎么回事。师爷到舱口巴望了两眼,回来告诉他前边就是猫儿茔了。“什么是‘猫儿茔’?”县主问。师爷压低了声嗓,说那猫儿茔如今是个地名,虽带着个“茔”字,但里面埋的并不是人,而是数百只猫儿。
“噢?”县主饶有兴致,让他继续讲。师爷声音压得更低了:“您初来,好多事情不知情,这——”县主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有点不悦,说你不愿讲就算了!枉我把你当做个腹心之人哩。师爷转脸往舱外看了几眼,回头贴近县主耳边开始咕哝起来……
——原来,岳飞岳元帅被害后一年左右,正是秦桧党羽围捕所谓钦定逆党最卖力的时候。有太多他们看不顺眼的官民被罗织罪名关押、杀害,其中好多人被满门诛绝。本地曾在岳帅麾下做过左军统将的许仕就是其中一位,可怜他一门男女老幼三十六口全部被害,秦党恶徒连其中未断奶的婴儿都不肯放过,真正的斩草除根呐!更令人发指的是,这些家伙居然还不解恨,甚至把许家饲养的畜生也捎带着杀了个干干净净,做到了个鸡犬不留,鹅鸭不剩!许仕最小的儿子酷爱养猫,他的猫有几百只,都被秦党恶徒弄死埋在了个土丘里,那土丘子就是前边这座猫儿茔。
秦党恶徒不容许民间祭奠那些死难者,民众便借着凭吊这些畜生寄托对于死难者的哀思,发泄对秦党的不满——你不许哀人,我悲猫总可以吧!
县主听罢叹了口气,默默不语。听着舱外橹声不绝,祭典歌谣此起彼落,更有带了乐器来的,或吹唱或弦歌,听来哀婉动人,让听者涌起悲悯。其中有一缕笛音最是入耳,飘飘渺渺,有种忽入云端,忽落瀚海的感觉:清丽中隐蓄沉郁,悠扬间夹带滞涩,
忧伤里透发愤懑,令人听着不能自已——忽地,一段伴唱陡地起来,竟与那笛音声律相携:
我本懵懂物,餐餐鱼米食。生而有至乐,暗夜娱耍时。
不期黄金贵,不羡绮罗衣。徜徉墙隅处,鼠雀自披靡。
人间风雨至,寒气侵毛皮。……Www.gUidaye.cOm
这歌子伴着笛音唱着,竟让一河客人不自觉落下泪来。
却说县主几人搭乘的船好容易挤过了河道,又行了老大一程才来到了目的地。自是受到司宾殷勤接待。几个人被请入宴所。县主被安排在宾位上席首座。
县主此前接到请柬光顾气闷了,未加细看,直至落座才闹清楚东主此次宴请的名目。原来这人叙往清剿“逆党”有功,新受了皇帝的赏赐,除了一堆黄白,一纸名号,还捎带着赏了他一个被罪的乐奴供其娱役。
等到那东主来桌前叩拜,县主才看清他的面目。那人五十来岁,脑满肠肥,圆眼阔嘴,粗颈宽背,好像一只揭去盖子的河龟。这河龟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在县主面前恭谨得傲慢。县主怒火中烧,心想自己一个 灭门的知县 竟被这么样个下贱玩意儿揉弄!真想给他一窝心脚然后拂袖走人。可毕竟忌惮于人家那“钦赐”背景,压了压火气没敢造次。
这东主拜了县主又逐桌招呼一圈,回到主位,先揖谢了皇恩,又致了一番言辞,无非自家上沐皇帝老子天恩,中藉秦相洪福,下承何差办垂顾,几里外劳县主关切,左右仗众位兄弟帮衬,再加上自身泼命不顾,才置得眼前的一番基业。叵耐岳飞余孽死灰仍不时复燃,害得朝廷不敢疏忽应对,自己并兄弟们还要不时被差唤着去镇压,不然大伙儿早就过上了每天歌舞烟花的安稳日子了。后些时大家还不能放松,待彻底肃清了岳党,自己和众弟兄受了皇上和相爷恩赏,马放南山的日子再美美过去吧!
这家伙真能鼓动,一席话撩得众爪牙心花怒放,齐声应和,手舞足蹈。一时间群魔乱舞。
东主洋洋自得,挥手示意开席。
县主坐在桌旁,心里升起惊惧。他眼见秦党猖狂,才知道以往的听闻不虚。不免把胸间那份怒气又压了压。
酒筵一开,推杯换盏声、猜拳行令声、嬉闹调笑声响成一片,沸反盈天。县主真的下意识地捏住了鼻尖,想师爷所谓不差,真像是来到了个猪狗圈舍里!
大伙依此来到县主桌前跪拜敬酒,县主秉着耐烦一一敷衍后命他们各自归座。这时已经有人几杯黄汤下肚,仗着酒力开始放肆起来。其中蹦跳最欢的便是那位南十六叔。
这人县主听说过,是周围几个县吃红饭的刽子手里资历最老的一个。经他手被送上黄泉路的死囚犯不可胜数。县主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人一年来曾被朝廷多次下文荆赏过。一个贱役竟能受到如此垂彰,还不是参与镇压岳党卖力的缘故!县主想到这里心里一阵翻腾,附带着盘念起他那名号又感觉好笑,觉得这老小子怕是爹娘是配仔公猪、育栏母猪的种性,下这么一大堆后代,其十六往后排不定还有几个哩!嘻嘻。
南十六叔瞥眼见县主嘴角绽出笑纹,更加来劲。起身冲县主施了一礼,又对着东主拱手,嘴里有一搭没一腔的念叨开来,一上嘴先介绍起自家的“业务”来:“咳咳!没说的!吃咱这碗饭首先得能压住邪性——那斩人的刀是要提前蘸着鸡血来磨——厉害公鸡的血呵——这东西最能辟邪——举刀子手不软哩……就拿许家那几十口子来说吧——我,我一刀一颗头——码了一片呦!都没让我那些徒子孙搭手——呵呵——那几个小崽子我更没费劲儿——刀刃子轻轻一搭,嘿嘿,切面条一般,脖子就断了——可恨那些徒孙王八羔子,不,不敢伸手指头蘸了血用嘴来嘬——那血不腥气,还发甜口呢——硬人心胆哩……”
一群人听着,不时拍掌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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