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六叔大着舌头讲了一气,忽然想起点啥,冲东主谄笑着,请求他何不把朝廷钦赏的那个乐奴牵出来伺候大家一回。
东主一拍龟脑门儿,说对呀,这茬不提我都忘了。来人,马上把她拖出来给大家唱曲子!
那乐奴被几个人拽到县主所坐的桌前,席地坐下。有人抱来一张琴,代她安置好。她拧柱调弦,开始试音。
县主拢目看去,见这乐奴像是个盲人,便诧异地询问东主。东主哈哈笑开来,说老父母,您怎么连这个都没听说过!她身上还烙了金印记呢——这样堪堪保住一条命的!那眼睛早被抠撑着眼皮用香给熏瞎了——这样多好!成了个高渐离,我不是那秦皇帝,不怕她藏了铅块到时候抠出来砸我!却现享受那秦皇帝的乐子哩!哈哈哈哈……
这老小子一阵放肆的狂笑。
却说那河龟样貌的东主得意忘形,周围众爪牙跟着一片起哄。有几个站起身来恭维,说小的们真是沾了都头您的光,得以经见一回宫里皇上他老人家平时享受的乐子,今后大家更得卖力追随了,将来您老被一身齐天的洪福,啪嗒落一点儿到地上,咱们撅屁股过去伸舌头舔舔也能滋补得满面红光哩!嘿嘿。
这几句羞皮没臊的谄媚差点没让县主把刚吃进肚子里的酒菜又一气吐出来,他使劲揉搓着肚腹,好容易安抚下肠胃没让它们抖了“口袋”。
东主一副乐于受用的样子,愈加张扬。一迭声地问哪位兄弟出来给助助兴,打几路拳,踢腾两下脚——咱爷们儿弄不来那些文绉绉的玩意儿,端出这些来权当伴舞,好给老父母并众弟兄添个笑路。
南十六叔闻言当仁不让,卷起裤管一歪二晃走到当场,向县主和东主抱了抱拳,又环揖一圈,言称自家平时会采菱舞的,如今要展演一番,博大家个喜笑。
人们发出一片哄笑。东主嘬着牙花子打趣他,说你老汉现在立都立不稳,别再舞一圈后再把腰胯闪了,归家去伺候新娶小娘少了灵动再挨了鱼叉杆子。哈哈哈哈!人们放声狂笑。
县主心里又起一阵厌烦。
这时,忽然叮咚一声响,紧跟着泠泠琴音泛起。原来那乐奴自顾自调好弦奏起了曲子。宴席间倏地安静下来,大家都想听听这皇帝赏下来的宫乐有啥高妙。
县主平素也爱摆弄个琴棋书画,于琴技虽称不上方家,但也不十分懵蠢,大略可以听出那乐奴拨出的弦音有轨有制。这乐奴鼓琴是有很深功力的。
东主的那班爪牙开始觉得新奇,听了一会儿便不耐烦了。一个个抓耳挠腮、交头接耳起来,说这就是传言好到极好,连神仙都爱听的曲儿呀!还不如我们地面上那个乞食的半瞎小子吹出的笛子音儿听着受活哩。更有猥琐的,哈喇子垂老长,说赶紧让她驻了,给爷们唱段《摸小脚儿》……
那乐奴不为所动。弹到迫切处,竟动喉开唱了。唱的是几曲“坊度”:
妾作深宫妓,君为路乞儿(音同泥)。
昔别难睹面,势必永成离。wwW.Guidaye.coM
身寄章台榭,妾心未拟还。
心如春后柳,苍迈不吹绵。
……
县主听着,心里觉得怏怏。接着听那乐奴唱时,曲子已换成了一阕《南柯子》:
经年分别苦,弦歌岂可铨!一腔笛怨叹华年。最是凄风冷雨、伫亭边。 鹃鸟悲春尽,长鲸困浅滩。寂寥时候劝村鸭:落得春江水暖、且双欢!
县主一边听着一边思度词义。琴语寄心怀,感觉这乐奴一定有着一段凄苦遭遇。这女子风华本来不俗,可惜获罪成奴,落得个跌落俗尘浊淖。那一曲琴歌从来都该端坐于碧桐之下,弹唱给那归巢的凤鸟来听的,这时偏偏便宜了一窝烂泥塘里的癞蛤蟆!
那群癞蛤蟆哪里解识其中风情!南十六叔在一旁听了会儿,十分败兴,抻挪开手脚,就地跳起了他那采菱舞。鸭M鸡蹦、狗奔蟹爬,伴着那清雅的琴乐,看着是那么滑稽可笑。
在大家的嬉笑声中,南十六叔反不为耻,涎皮涎脸摸出一把刀子来,说这是自己平常防身辟邪的物什,下面再舞个泼风刀,伴唱几段绍歌。说来就来,真个就扭起腰胯
又舞又唱起来。
大家本来就笑话他的舞弄,这次又听见他那病蛤蟆、哮老猫般的声嗓,更是笑作一团,那声浪一时把那女子琴歌声都淹没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东主意兴不减,命人掌灯。咱们快活个通宵!
却说那东主命人点上了灯火,要整宿宴饮。县主暗暗不悦,觉得这家伙过于张扬,不知收敛,全然不懂得个韬光隐晦。如此行事将来不遇挫折最好,一旦遇到身死财尽恐怕是他的最好下场。哼!
东主那班爪牙个个山呼海喝,放浪形骸,那股小人得志的意兴让人看得心烦。那位南十六叔更是得意地无可无不可。
……
渐渐的,夜深了。县主感到了困意,刚想托倦避席,忽然听见一阵笛声飘过来。这声音很熟悉,那曲调和白天在 猫儿茔 边听到的相仿,在一片纷攘之中竟能清晰分辨。
不唯县主一人听见了这笛声,在场的人全听清了。那拨弦的乐奴闻听,身子猛地一震,手却没有停歇,转而将正在弹着的曲子调性陡转为变宫,配合了那飘进来的笛声,竟两两相谐。
笛声宛转,琴音沉涩。满座的人们渐渐停止了嬉闹,都被这兀来的笛声吸引住了。忽然,笛声、琴声同时翻转为变徵。哀婉、沉郁中隐隐透出悲怆。一段人声就像是从天际传来,伴着笛琴在唱着一支歌子:Www.gUidaye.cOm
我本敌国将,捐生报主恩。
朝堂奸佞恶,不许奠忠魂。
……
东主侧耳听着,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招招手,示意几个手下出去找寻,务必搜出那吹笛子的和唱歌的。
几个人未及动身,忽然有人惊叫起来,一劲言称有蹊跷。
——连县主都感觉到了,周围灯影里影影绰绰开始窜出无数说不出形状的影子。就像是幻像,又似是烟气,时聚时散。有人伸手去抓,攥了满把的空气,竟什么也不是!
这些形影虽捉摸不着,但人们分明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虚无缥缈里恍如有无数勾挠袭来,扰得人心惊肉跳……
那笛声和琴声一刻也不消歇,愈来愈急促。突然,那琴开始奏出一长串泛音,如蚊吟蚁哼;笛子反作超吹,声音陡立起来后却夹杂入打音、滑指,让人听来如同猫在嚎叫。席间的形影越来越多,直往人们身上乱撞。大家这时分明看清了,那些暗暗的影子竟化作了一个个猫的形廓……
大家开始慌乱起来,纷纷站起身子想往外奔。岂料那些猫的影子突地撞过来,竟隐入了他们的身体,大家更加惊恐。这时再想挪步,身子已经不能移动了。
人们一个个大惊失色,张口想互相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却干巴巴发不出一声响。
县主和几位应邀远来的客人倒没觉得异样,不过那些秦党爪牙一个个的样子把他们吓到了,也呆呆坐在原位,思量着眼前这一派惊恐变故。
然而更令他们惊恐的一幕紧接着发生了:那老刽子手南十六叔就像被人牵拽着一般,拎持了他那把刀,木登登来在东主面前,伸手按住他的乌龟头,举刀开始照着他的脖子比量。
东主吓惨了,脸色如同白纸,浑身哆嗦,一泡屎尿顺着裤筒脚汨汨流了一地。颤着喉头,发不出声息。他那意思其实很明白:姓南的,你放下刀,别伤我!
南十六叔脸上带着一抹怪笑,手没停歇,腕子一抖,东主那颗圆硕的脑袋顿时滚落尘埃。
大伙儿全傻了,一个个圆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巴。东主的那班爪牙脚步虽不能移动,一肚腹的汤汤水水却不受限制地仿效他们的主子,没个制扼,全洒漏了出来,席间登时臭气熏鼻。
南十六叔竟是不慌不忙,走上前去有条不紊地一个一个摘掉了他们的脑袋……
县主等人哪见过生割人头!如此血腥的场面把他们吓得差点没当场疯掉。好一阵晕迷之后,他们清醒过来,见遍地狼藉,满眼血污……
南十六叔此时显然也清醒过来了,体如筛糠,涕泗横流,最后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大声惨嚎起来:“真——真是我做的?!——亲娘哎!我朝律法——连杀三人以上者,凌、凌迟活剐呀!老天爷!皇上!秦相爷!何差办——救命卜——可坑死我啦……”
此时县主才注意到,那笛声早消失了,弹琴的乐奴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他耳朵里一时嗡嗡乱响,但这并不妨碍他听清一段愈去愈远的歌声,歌子的曲牌他也辨得分明,正是那《诉衷情》:
轻躯当难殁长沙,颈血映残霞。渚头黄土新聚,孤冢绕寒鸦。
临江畔,t嗟呀!弄笛歌。清音吟却,斩此仇雠,携手还家。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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