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

阿依总是习惯在入睡前幻想自己奔跑在那片被夕阳镀上金色的草原，借以在精神上舒缓胃里因饱和到几近膨胀而带来的疼痛感。她笃定,精神以充沛姿态进行的繁琐思考能够弥躯体运动的贫乏。

她坚信，她是健康的。

00:15，时间精确的显示在电脑屏幕的右下角。阿依眼神在上边短暂的停留了一秒后，立刻流盼到屏幕上方不时闪着红光的镜头里。那镜头黝黑深邃，像另一只与她对视眼睛。

在镜头的另一端，与她对视的眼睛却远远不止一只。

阿依将脸凑近镜头，连同着电脑桌上堆起的无数种千奇百怪的食物，一同占据了这个直播间的整个屏幕。

“我要开始了。”

屏幕上，观看人数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成倍增长着。屏幕的另一端，数以万计的观众正翘首以盼着将要发生的魔幻精彩。像是等待一只在火圈前酝酿的马戏团狮子。

阿依看了一眼桌上堆积如山食物，她决定从最左侧的那根手臂粗细的杏仁椰蓉长面包开始。她咀嚼食物的样子很特别，高鼓的腮帮有节奏的缓慢运动着，像装着一只年久失修的生锈齿轮，把食物磨成碎屑，然后顺着食道泵入她空洞的胃里。 

人类从原始时期进化而来对食物的享受感在她身上消散殆尽，于她而言这只是生存下去的方式，以两种不同的形式存在着。她每天都能够从直播中收获丰厚的收入，这是维持着她长着巨胃的生命的唯一方式，并且日复一日枯燥循环着。

不过她很庆幸，她天生没有味觉，也正是因此，她的胃才能从容的泵入所有难以下咽的一切。

观众在她吞完那根胳膊般粗大的面包后抵达了这场精彩直播的第一个高潮。整个屏幕被炫动闪烁的新奇礼物占据，密密麻麻的消息铺天盖地的汹涌而来。在这个虚拟世界中毫无“意义”可言。可她拥有了丰厚的物质享受。观众也得到了猎奇般精神上的满足。这是一场“双赢”的游戏，显然，她很清楚游戏规则。

当然，这只是开始。

阿依的目光在满桌堆积的食物上游走，寻找着下一个目标。很快，那盆闪着油光的脂肪类食物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分辨不出那到底是哪种动物残破的尸首。与此同时屏幕上消息开始飞快的闪动起来。

“就这个了快吃”

“妈的你有种把这一盆吃了，我把礼物刷爆”

“**，为了钱你屎都吃吧”

“恶心，快吃啊装个屁啊”

......

阿依闪过一丝犹豫。

片刻后，她果断的伸手抓起那令人反胃的食物，机械般往嘴里拼命地塞着，狼吞虎咽。她口腔中塞满肥腻的油脂碎末，嘴角流出浑浊的油滴顺着脸颊滴到面前的键盘上。她的牙齿用力的摩擦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电脑屏幕白色背光的反射下，一切显得格外诡异。那一瞬间，她像一头贪婪的食人魔一样吞咽着尸体。屏幕另一端的围观人群第二次高潮了起来。

阿依始终感觉不到这盆恶心食物的味道，但即便如此那扑面而来的油腻也让她恶心，她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满屏充斥的的礼物就将她的眉头抚平。特效声音在她听起来就像金币的碰撞作响。她流淌着油滴的嘴角微微上翘起来。

她清楚地记得，这是她第248次直播。她已经在这虚拟的魔幻世界重复248次。

那盆食物在她风卷残云的强烈攻势下几乎已经见底，盆底残留的碎肉油脂像是战后残破的战场，昭示着这场战争的残酷。而她，是这场战役唯一的胜利者。

那一双双躲在屏幕后的脸开始露出极度享受的表情，一边堆起满脸的讥笑，一边斜着嘴角骂句，“真是贱货”。

阿依完全无视任何对她的鄙夷和谩骂，或者说，她选择性的听不见。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她的工作，她的职业，是她生存与糊口的方式。依靠“食物”来赚取“食物”，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阿依却将两者划分的格外清楚。

前一种“食物”于她而言，所指的范围更为宽阔，种类繁多。却都是常人不敢轻易尝试的。她记得，她吃过动物带着血的生肉，吃过泛着腥味的各种内脏，吃过某种海洋鱼类的排泄物，吃过从医院通过特殊渠道买来的婴儿胎盘。她一直寻找着最恶心、最血腥、最罕见的食物来表演，保障观众不会因为无趣而离开。而她异于常人的巨胃，以及先天丢失的味觉使得她的皮囊完全是为这份工作而生。当然，她也从未辜负自己异禀的天赋，她开始厌恶一切别的事情发生，她要将这当做她全部的生命。

终于，在桌上堆积的食物被她吞下一大半后，她决定休息几分钟。

她目光游走在屏幕密密麻麻的留言上。

“明天直播**吧，一定会火。”

她笑着，却不说话。

“骗子，别装了。我信你的胃能撑下这么多？”

她并未反驳，大概因为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质疑了。

“好可怜，没有味觉，世上那么多美味都感受不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

此刻，她感觉无比的轻松。仿佛充满着鄙夷与谩骂的直播间与她无关。她只是置身于一个狭小却异常安静的世界，以旁观者的姿态审视着这一切。

她闭着眼睛，开始回味之前经历的索然无味的247次直播。在旁人看来的不可思议于她而言平淡的就像一张白纸。她甚至忽然很想尝到“味道”的味道。

“那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呢？”她一边想着，一边试探着舔了舔沾满食物残渣的嘴唇。

那一刻，她的舌尖出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又郑重的舔了一次，一种奇妙味道刺激了她原本麻木的味蕾。那一刹那，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像是被凭空抽掉了灵魂的一具腐朽尸体一样。丢失的味觉回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击中她的神经中枢，而后疯狂的在全身漫延。屋里闷得出奇，她却打了个寒颤。

她额头浸出细小的汗珠汇聚成一滴，掉落了下来。她怔怔的目光呆滞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当她腹部传来了一阵剧痛时，额头正滚落第二滴汗水。

就像是一瓶没有一丝缝隙结满的冰，在阳光的炙烤下化成水膨胀着。那种呼之欲出的充盈爆裂感肆意弥漫。她的胃开始疯狂的绞痛，像是吞下了密密麻麻的锋利的针，开始从每一寸的胃壁往外刺着。她佝偻起身躯，腹中被一团火烧灼着。

她的汗水像暴雨一样稠密的掉落着，不一会儿就浸湿全部衣服。她感觉自己就快死了，但她决定殊死一搏。

她开始用力的将手指插入喉中，她感觉触碰到了柔软的扁桃体。她的泪腺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激开始决堤，她不自觉的发出痛苦的干呕声。腹部开始粗暴的痉挛，食道被突然涌上的黏状物烧灼的生疼，胃酸灌进鼻腔。她眼中模糊的世界开始颠倒。

她在催吐，她妄想吐出之前错误咽下的一切。

隔膜扭动着在她腹中将动态美展示的淋漓尽致。而此刻，她的胃像是被用结实的鱼线密密的缝合上。胃中像是装着铅块，她只是干呕，吐不出半点东西。

那些食物在她胃里生根，汲取着她的血液，像荒草一样疯狂生长着。她感觉她的胃已经被撑到临界点，随时会在一声巨响后爆裂，那一团半消化的糊状物质正跃跃欲试的等待着喷薄而出。

终于，她倒了下去，脑袋精准地撞在桌角上，她感觉一股温暖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下，她嗅到了血的腥味。但是，她并没有半点疼痛感，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恍惚间她想起了那片草原，以及肆意生长的金色的草，那会是什么味道呢，她想着，嘴角不自觉的上翘。

“第248次，结束了。”她自言自语到。

然后她用力的转过身。电脑屏幕上早已挤满了留言。她睁大眼睛，仔细的看着，仿佛要看穿华丽绚烂的屏幕一样。

满屏密密麻麻的文字堆积着，像是某个热闹熙攘的世界。只是那些文字重复着同一个闪烁的词。

“饕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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