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还似无情

天启三年（明熹宗朱由校年号），瑞安沿海有一小镇名曰四绝村，村民靠海吃海，多以捕鱼为生。

这日杜少海和梅芸二人划着自家渔船，出海捕鱼。二人本就青梅竹马，打小就定了娃娃亲，后来两家父母外出捕鱼的时候遇上海难，再也没能回来。这些年，两人相依为命，虽然还没结婚，但其实早已成了彼此生命中的一部分。此时风和日丽，碧海蓝天，二人泛舟海上，眺望远方，但见天海相接，水天一色，让人心旷神怡。

再行片刻，已经到了捕鱼区，二人停船撒网捕鱼，期间有说有笑，郎情妾意，好不快活。一网上来，除普通鱼虾之外，其中竟有一条漂亮的锦鲤，这下可把两人高兴坏了，要知道时下锦鲤极具观赏价值，卖价极高。杜少海正准备再下一网，不想眼睛扫过前方海面，却见两条锦鲤正向远方游去。杜少海吩咐梅芸赶紧撑浆划船，追了上去，这里有锦鲤出没，附近必然有大批鱼群，若是能捞上一网锦鲤，回去自然能卖不少钱。念及此处，杜少海撑浆急行，一心想找到锦鲤鱼群，渔船渐行渐远，却失去了锦鲤的踪影，想来锦鲤极其狡猾，定是潜入了深海，隐去了形迹。

“少海，别再往前了，前面是深海，没有人去过！”梅芸说道。

杜少海心有不甘，还想再往前一段，常年捕鱼的人能看懂鱼势，杜少海猜想锦鲤应该就在前方，于是说道：“再向前划一段吧，我估计锦鲤群就在前方！”

再向前行驶了一会儿，梅芸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海面上有几道巨大鱼鳍，连忙说道：“少海，你看那是什么？”杜少海顺着梅芸手指的方向看去，二人突然都反应了过来，暗道不妙，那些是鲨鱼鳍，看这数量，怕是正有六七条鲨鱼游了过来。长年出海的人无一不知鲨鱼的厉害，不知道有多少渔民葬身鱼腹。

“快往回划！”梅芸说道。说话间，那些鲨鱼已经离渔船不远了。

却见杜少海突然伸手一推，将梅芸推入了海中，自己划船向着另一个方向逃命去了。梅芸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情郎竟然在危急关头，舍下自己，独自逃命去了。原来以前种种都是骗人的，大难临头各自飞，只是现在连各自飞都谈不上，杜少海为了自己活命，竟然把自己留给鲨鱼群，以此换来逃命的机会，自己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人。

梅芸被杜少海推入海中，她本水性极佳，当下奋力游了一会儿，本想逃得一时是一时，但是念及杜少海所作所为，心灰意冷，也不再想逃命，当下停在原处，只借助衣服的浮力（渔民会在衣服之中放置猪尿刨，有些像现在的救生衣），浮在水面，想着杜少海过去的种种，万念俱灰，闭目待死，只等鲨鱼追来吃了自己，一了百了。说来也怪，但见那些鲨鱼，竟然全都朝着杜少海的渔船追去，并不理会梅芸。

梅芸望着渐渐消失在海面的船只，心中思绪起伏，让你杜少海狼心狗肺，但是老天有意，你驾着渔船想独自逃命，却终究葬身鱼腹。想着想着，梅芸大哭起来，哭了许久，这才擦干眼泪，辨明方位，向着就近的海岸游了过去。筋疲力尽之际，遇上了别的渔船，被人救起，得以回到村里。

回到村里的梅芸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村民只道杜少海葬身海里，梅芸伤心过度，却不知另有隐情。梅芸伤心的并非是杜少海之死，而是他的无情无义。一年后，倭寇大举进犯，村民抵御不住，死的死，逃的逃，四绝村就此毁了。时下朝延腐败，宦官专权，沿海倭寇进犯，山匪强盗，伺机而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梅芸浑浑噩噩地随着受灾民众逃往京城，一路走来，尽是穷苦百姓，吃草饮露，凄凉已极，梅芸看透世间冷暖，再无牵挂，找得一处山间荒野之地，本想轻生，却被一老尼所救，加以开导，后在山野破庵中削发为尼，自此青灯为伴。平日除了打坐，便随那老尼习些武艺，依那老尼所说，值此乱世，习得一身武艺护身，方为上策。四绝村村民大多自小习武，护村抗倭。梅芸武功底子深厚，两年间已将老尼生平武艺，尽数学会。

这日老尼叫来梅芸，说道：“我本是忠良之后，祖辈为奸人所害，惨死狱中。我奔波半生，想替祖辈明冤，却终究一场空。佛门中人，本不应该过问红尘之事，只是眼下皇帝无能，宦官当道，四外诛除异已，捕杀东林党有志之士（早些年的东林党确实提出了许多改革策略，力求挽救大明，只是后来说一套做一套，不再是那么回事了）。昨日我下山购买生活所需，在官道上遇一生命垂危之人，他交给了我一封书信。说是魏忠贤的党羽已经得到了名册，只待名册送回京城，魏忠贤马上就会对隐藏在京城的东林党人士下手，希望我能将书信送往京都宏通客栈之中，让东林党人士尽快逃命。我辈虽是佛门中人，却也应眷顾天下苍生，怡芸，你且去一趟京城吧！”

此地离京城不远，梅芸换上便装，抢成女子模样（主要考虑到尼姑出门，容易引人注意），买了快马，一路疾行，两日便到了京城。却见京城之中人心惶惶，锦衣卫四外搜查，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数月前，有官员献给皇帝一个野人。说是有渔民自荒岛中捕捉而来。那野人浑身脏乱，生吃活物，而且力大无穷，好不骇人。那官员将野人关在铁笼之中，运至皇宫，王宫大臣纷纷前来观看。不想数日前，这野人竟然弄坏铁笼，逃出了皇宫，这几天锦衣卫四处搜查，正是奉了皇命，搜查野人的下落。其实这些锦衣卫一面搜查野人，一面也在搜查东林党羽。

梅芸本也不想多事，问明了宏通客栈的方位，直奔客栈而去，送了信，好早日回到庵中。不想刚到客栈，就有大批锦衣卫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此时并非吃饭之时，客栈之中除了一众伙计之外，也无食客。

一位指挥使走至客栈正中说道：“哪位是掌柜呀？”客栈掌柜只能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答话。

“我接到线报，说宏通客栈，乃是东林逆党秘密联络之地，掌柜的，快点把名单交出来吧，或许我还能赏你个全尸。”指挥使说道。

掌柜吓的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指挥使说道：“大人，冤枉呀，小人在此开客栈多年，一向奉公守法，怎么敢跟东林逆党额联络呢！”

指挥使见掌柜不肯说实话，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大声喝道：“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会来找你吗！不说实话是吧！”当下突然抽刀，一刀将最近的一个伙计脑袋砍了下来，鲜血喷了掌柜一脸。

“再不说实话，下一个就是你儿子！”指挥使拿着刀，指着柜台里面的一个少年说道。

掌柜早已吓懵，口中一直说自己跟东林逆党没有任何关系，他并不知道他儿子是东林党人士。

指挥使见掌柜不说，当下也怒了，举刀向那少年砍去。这时梅芸再也看不下去了，抽出随身佩剑，出剑挡开指挥使那一刀。指挥使见有人多管闲事，还是个姑娘，说道：“好好的姑娘家，竟然也是东林逆党，快快束手就擒，我看在你是姑娘家的份上，或许还能饶你一命。”脸上尽是轻薄之意，丝毫没将梅芸放在心上。

“那要看你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再说！”梅芸也怒了，当下挽个剑花，一招“貂蝉拜月”攻向指挥使。她这套剑法名叫幻月剑法，讲究轻盈为主，招法精巧，每招之中都有一个美女的名字，最适合女子使用。梅芸长的漂亮，剑法经由她手中使出，姿态婀娜，美妙已极，仿若翩翩起舞一般。指挥使武功竟也不弱，挥刀迎敌，与梅芸相斗。一时间客栈里刀光剑影，桌椅纷纷损坏，木屑纷飞。

梅芸所使的幻月剑法，尽得老尼真传，实有过人之处，数招一过，指挥使已然处于下风，守多攻少。梅芸只想尽快击败指挥使，最好是能擒住此人，以此或能要挟众锦衣卫。这时见那指挥使只守上路，下盘空虚，当下一招“柔福隐踪（柔福即柔福帝姬）”，攻向指向使。这招“柔福隐踪”，讲穿以虚打实，出剑之时直刺对手心脏，但是意在攻敌下盘，出其不意。那指挥使初时看梅芸是名女子，就想跟她玩玩，没想到遇到了硬茬子，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叫众人相帮，此时心中暗骂：“你们这群人，没看见老子挡不住了吗，还不一拥而上，还在等什么！”但是终究不好主动开口求援。

副指挥在旁边看的清楚，这名女子是个硬茬，武功高强，眼见指挥使招架不住，这一招刺到，非死即残，当下一使眼色，随同手下四人前后左右，向着梅芸围攻过去。梅芸本想快刀斩乱马，快速拿住指挥使，眼见这一招攻至，就能得惩，却见周身数人向自己围攻，只能撤招回救。

那指挥使也怒了，当下说道：“大家一起上，这女子很可能是东林逆党的头目，捉住了她，九千岁大人（魏忠贤，也有人称其为九千九百岁）重重有赏。”于是锦衣卫一拥而上，将梅芸围在中间。

再斗一会儿，梅芸已然大汗淋漓，只能死守门户，心中暗道：“难道今日要命丧客栈！”一边暗暗环顾四周，寻思脱身之道。眼下只有拼力一搏，猛攻一处，然后伺机逃向客栈后院，或可从后门逃生。正寻思间，已有四柄利剑向自己刺来，梅芸一招“贵妃赏花”挡下四剑，转身使了一招“昭君出塞”，攻向东南角几名锦衣卫。她这招“昭君出塞”使的又急又狠，数道剑光直逼东南角几人，那些人想活命，定然闪至一旁，梅芸便可趁机夺路而逃，逃至客栈后院，翻墙而出，或可脱身。东南角那几名锦衣卫知道梅芸的厉害，不敢硬接，纷纷躲闪。梅芸眼见马上就可逃至后院，不想指挥使看出了梅芸的意图，伸手将身旁一名锦衣卫一推，直接推到了东南角，喂在了梅芸的剑上，那人一声惨叫，死于剑下。只这样缓了片刻，梅芸虽然也夺路逃了出去，但是背上却也挨了一刀，鲜血淋漓，伤的不轻。

梅芸顾不得疼痛，直奔后院而去。后院是一大场空场地，上面停有一些马车，另一边还有马厩，和杂物间。梅芸刚到后院，后面一众锦衣卫紧追而至。梅芸后背受伤，终究还是没能急时翻墙逃出，再次被锦衣卫团团围住，心想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了。她本就不是怕死之人，当下看明白了情势，反而无所顾忌，挥剑杀敌，怎么着也要杀他几个朝延爪牙，黄泉路上免得寂寞。

梅芸此时已经是拼命的招法，不守只攻，数招一过，已有四人死于剑下，她自己又中了两刀，混乱中又中了副指挥使一脚，被踹得飞出老远，身子撞破了杂物间，头上的假发丝也掉落了，众人这才看清梅芸竟然是个尼姑。

梅芸拼力站起，却看到杂物间中正有一双大眼盯着自己，但见那人浑身脏乱，恶臭扑鼻，猜想这人莫不是皇宫中逃出来的野人。容不得梅芸多想，身后锦衣卫又挥刀攻来，梅芸不想再做困兽之斗，闭目待死。眼见几刀刺来，梅芸肯定死于乱刀之下，危急关头，那野人竟然猛地蹿出，手中拖着一只麻袋，扔向锦衣卫。麻袋之中装的是牲口食用的敷糠草料，被刀一割开，糠料四处飞溅，不少钻入锦衣卫眼中。锦衣卫众人知道眼前这人正是皇宫里逃出来的野人，只好将二人团团围住，一时间不敢上前。

“此人是宫里逃出来的野人，力大无穷，大家小心，不要让他逃了，今日若能抓住了野人和东林党首，那便是大功两件，自然少不了各位的奖赏。实在抓不到活的，死的也可以！”指挥使说道。

他这么一说，众锦衣卫又蜂拥而上，那野人也当真厉害，力气大的惊人，双手举起一辆马车，扔向锦衣卫，砸伤数人。每有锦衣卫近得身前，必被其擒住，举过头顶，当作武器扔出，砸向众人。

梅芸刚才与那野人对视一眼，感觉那眼神非常熟悉，但又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但见此人相帮，知他是友非敌，见他手中无兵刃，连忙将自己的长剑扔了过去。那野人伸手接过长剑，挥动长剑乱刺，纷纷有锦衣卫受伤，一时间锦衣卫二十多人，竟也奈何不了他。梅芸看出这野人武功平平，不懂剑法，只是力气很大，用力挥出长剑，却也威力不小。

“你快走！这里我顶着！”那野人说道。话语生硬，应该是久不说话所致。

梅芸环顾四周，后院无门，只能爬上杂物间，然后翻越高墙逃走。当下也不多想，用力想爬上杂物间，怎么受伤不轻，手脚并用，试了数次也没能上到小屋顶。却听指挥使说道：“围住那尼姑，别让她跑了。”立时便有三名锦衣卫持刀攻向梅芸。野人闪身到梅芸身边，打退三人，扶了梅芸，用力一跃，已经上了小屋顶，用手拖着梅芸，让她上到高墙上。“快走！”野人说道。梅芸伸手一拉，将野人也拉上高墙，说道：“一起走！”话刚一说完，却听得身后嗖嗖作响，十余支铁羽箭向着墙头射来。原来指挥使见那野人力大无穷，一众锦衣卫制不住他，就让弓箭手放箭。野人站在梅芸身后，墙头狭小，闪避不急，背上已然中了两箭，鲜血直流。那野人不管不顾，拖起梅芸，放下高墙，然后用力一推，说道：“快走！”梅芸与他对视一眼，再被这么一推，一瞬间往事涌上心头，想起了三年前渔船上那一推，也是这般决绝。墙头上的野人，不是杜少海却又是谁。梅芸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稳住身上，落在了地上，兀自望着墙头的野人。嗖地一声，野人又中了一箭，铁羽箭直接从肩头穿出，带出一块血肉。不少射空的铁箭从墙头飞出，落在墙外。那野人看着梅芸说道：“快走吧！”然后转身跳到小屋顶，下至空场地，与众锦衣卫战成一团。梅芸看到一滴晶莹的泪花从那野人眼角滑落。

那野人正是杜少海，三年前杜少海将梅芸推入海中，自已驾船逃命，终被鲨鱼追上，掀翻了船只，好再杜少海水性极佳，拼尽全力，游到一座荒岛之上，过了三年的野人生活，捕捉岛上活物维生，也因此练出了一身力气。数月前被一众侍卫上岛围住，最后力竭被擒。

梅芸逃出京城，骑了自己拴在树上的快马，一路返回庵中。

尼姑庵中，梅芸坐在蒲团之上，似在打坐，却心不在嫣，脑海中所想，尽是杜少海。三年前也是这么一推，他不顾我的死活，独自驾船逃命，现在却又为何舍命救自己脱险。真是情思难断，剪不断，理还乱。

“怡芸，你心乱了！”老尼说道。

“师父，我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不得解。”梅芸于是将杜少海的事情如数告知老尼。

“三年前，生死关头，他狠心推我下海，独自逃命，三年后，他却又舍命助我脱险，我都不知道我应不应该恨他。”梅芸说完，已是眼眶红润。

老尼微一思索，微笑着说道：“你心太乱，又怎么理得清呢！杜少海是非常爱你的，三年后他舍身救你，三年前，他又何偿不是舍身救你呢？”

“你二人在海上遇到鲨鱼群，鲨鱼有多厉害，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吧！你二人驾着渔船，怎么可能逃得了鲨鱼的攻击，葬身鱼腹只是早晚之事。所以杜少海决定赌一把，牺牲自己一人，引开鲨鱼群，看能不能让你得救。所以杜少海在鲨鱼还没有靠近的时候，将你推入海中，驾船而逃。那些鲨鱼不来追你，而是去追杜少海，是因为鲨鱼闻腥而动，如果我所料不错，杜少海很可能是弄破了自己手指，一路滴下不少自己的血液入海，这才将鲨鱼引到远处。”梅芸听完老尼的一翻解释，早已泪如雨下，自己只要细细一想，便知确实如此。只是自己太过愚蠢，错怪了杜少海，恨了他三年，却不知他对自己的爱似海深。

元好问的《摸鱼儿》写的好：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