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猫

一，

“听说猫会死在外面。”两个女生的头凑在一起，小声讨论着。

坐在前桌的林蔷摇摇发涨的脑袋，她的脖子也酸得厉害，应该是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缘故。她的听觉也跟着身体的复苏恢复正常，后桌女生的声音准确无误的传入耳中。猫？林蔷猛的转身，狭窄的座位承受不住她的动作，上了年岁的桌椅发出沉闷的移动声，后桌两个说着悄悄话的女生脸色发白。

“你们说什么？猫？你们看到我的猫了吗？”林蔷着急的询问，她急促的语调在安静的教室里特别突兀尖锐，全班同学都把视线从黑板转移到林蔷身上，面对着黑板写着板书的老师手里捏着的的粉笔发出断裂的声响。不知道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嗤笑，整个教室瞬间变成了喧哗的菜市场，只不过讨论的话题从白菜可以便宜几毛钱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嘲笑。

傍晚放学时林蔷被班主任拉到了办公室批评，更年期的妇女先把林蔷给骂了一顿，稍微痛快的喘口气喝了一杯水后才想起问原因。林蔷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子，是去年秋天买的打折皮鞋，她一边计算着小金库的钱买一双新款鞋子划算还是买一件新冬装比较好，一边对班主任说:“对不起，我做噩梦了。”班主任放下水杯，一个“你”字噎在喉咙出不来也下不去，她想再把林蔷骂一顿，可是已经到了回家做饭的时间，摆摆手放过了林蔷。

门卫大叔偷偷在小树林里抽烟。林蔷在操场晃了一圈后碰到了抽完烟的门卫大叔。过完烟瘾后的大叔心情不错，笑眯眯的问林蔷怎么还不回家？林蔷跟着大叔一起走到校门，解释说:“我在找东西。”

告别门卫大叔，林蔷走出了校门。公交车还是那么拥挤，林蔷小心的护住了书包，突然笑笑后又拍拍书包，空空的好像没有装任何东西。

公交车缓缓开动，林蔷被前面的人撞了一下，她张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从她身体里抽离。

二

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林蔷对自己说。

一星期前的傍晚，林蔷的书包里还藏着一只黑色的猫和几张画稿。猫是通体漆黑的，唯独眼睛透着幽幽的蓝色，像两颗明亮的蓝宝石镶嵌在一块黑黝黝的石头上，一点也不搭调。但这世界上不协调的东西有很多，比如成绩一团糟的林蔷痴迷美术，沉浸在一大堆艳丽色彩里无法自拔。

林蔷书包里装过的猫叫丑丑。捡到丑丑那天高三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下发，林蔷排名文科年级177，她扫描了一眼成绩单，冷静的把成绩单塞到书包底层。放学后她一个人在操场里绕圈，她喜欢空荡的校园，一个人嘀咕着小秘密。

“还以为这次可以考上年级一百呢，”林蔷小声说。这样的话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才敢说出来，在班里说大约是会被嘲笑的。那群埋头在书堆里的学霸唯一的消遣不就是在成绩下发时高昂着头像白天鹅一样四处游荡，炫耀着高分带来的加倍滋生的优越感吗？考得不好的同学只有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土里才能逃过一劫。林蔷还在自言自语的嘀咕着，绿化带里传出细碎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林蔷以为有人在偷听，犹豫了一会还是扒开矮树丛，一双不属于人类的幽蓝色眼睛毫不畏惧的与她对视。林蔷拍拍胸口，原来只是一只黑猫，而且长得很丑。

黑猫发出喵喵的叫声，这声音在空荡的操场上回荡着，无助又让人害怕。林蔷把它抱起来放到书包里，它很温顺的不再叫唤。林蔷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她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小心的护住书包，保护着藏在里面的长得丑丑的猫。林蔷父亲是个死板的工程师，绝不允许家里出现任何小动物，更别提是一只脑袋大得夸张而身子又饿得瘦小的蓝眼睛丑猫。林蔷回到家后把猫从书包里抱出来，垫在底层的成绩单粘上了好几个猫爪印，林蔷干脆把成绩单当做废纸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

谁不喜欢名列前茅的成绩呢？就像谁不喜欢可爱又漂亮的猫咪？林蔷躲在房间里偷偷给丑丑的黑猫洗澡，她把沐浴露抹到猫身上柔软的毛皮，温暖的触感很舒服。“不如以后你就叫丑丑吧，”林蔷对它说，又像自言自语:“就算是丑丑的猫咪也需要有人喜欢啊。”还有半句话她没有说出来——就算是很差的成绩也是努力的成果啊，就算是天方夜谭的梦想也要去追一追。被叫丑丑的猫发出小声的“喵”，似乎是抗议自己的新名字。幸好没人注意林蔷房间的动静，在他们的眼里一个成绩不好的女儿没什么值得关心的。

丑丑就这样在林蔷的房间里安家落户。林蔷从学校放学回家的时间也提前了，她不再逗留在校园里乱逛，因为家里的丑丑等待着她。丑丑被养肥了一些，身体的部分对比脑袋还是显得滑稽，林蔷抱着它絮叨着学校里的事情。比如那个老师偏爱着某个学霸。丑丑虽然不会说话，但可以发出喵喵的叫声，林蔷觉得喵喵的声音比父母饭桌上的责备好听多了。

为什么除了丑丑，就没有人理解自己呢？林蔷想着，把丑丑放到一边，从床底翻出了一个染上灰尘的装着画具箱子。

她已经快一年没有画画了。

三

林蔷对美术的热爱来源于父亲的一位朋友，父亲虽然死板，在文化热的今天也想附庸风雅一番。林蔷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初中，父亲一高兴带她去看画展，说是把她介绍给朋友，其实不过是炫耀罢了。如今林蔷不再优秀，父亲再也没有带她出去。

那是林蔷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色彩的冲击，她觉得她看到了依附在画纸上的蓬勃生命力，还有一种呼之欲出又永恒囚禁的无奈感。父亲在得知她爱上了美术时又严厉的批评她做梦。可梦一旦做了就停不下来，林蔷热爱美术，那比高分和夸奖更具吸引力。

林蔷翻出装着画具的箱子，她想给丑丑画张肖像画。封藏了一年的画具没有变，它们是最忠实的老友，一直在等待她的到来。林蔷给丑丑画的第一张肖像画很难看，也许是因为丑丑本来就是一只很丑的猫，瘦小的黑色身体配上黑色的大脑袋，一双招风耳立在脑袋上，偏偏那一双蓝色的眼睛发亮。丑丑怎么会拥有这么漂亮的眼睛呢？林蔷躺在床上，她想到了自己。在别人眼里，她是资质平庸的人，怎么能拥有一个画家的梦想呢？丑丑喵喵的叫唤，林蔷看着它蓝得发亮的眼睛，里面荡着光彩，只能在孩子眼中找到相似的光芒。

林蔷觉得只有她的画笔碰到画纸的一刹那她才是快乐的，才能找到渐渐被遗忘的感觉。丑丑是她最好的模特，她每天都会窝在房间里还丑丑画肖像，一幅又一幅。丑丑的叫声渐渐多了起来，似乎在抗议着林蔷每天都在画画。

丑丑的顽皮招来了祸端，林蔷的父亲没有敲门就进入了林蔷的房间，他看到了黑猫丑丑和画板上画到一半的画，低矮肥胖的身躯气得发抖，他没有想到林蔷会偷偷在家里做他最讨厌的两件事:画画和养猫。

丑丑被父亲拎起，这个专制的男人在林蔷来不及阻止的时候把丑丑从二楼窗台扔下，林蔷扑倒窗边只听到丑丑发出惨烈恐惧的声音。林蔷哭着跑下楼，在漆黑的夜里大声喊着:“丑丑！”周围居民楼的灯盏纷纷亮起，她听到有不耐烦的辱骂声，还有起哄声，她的母亲试图下楼找他，父亲却说:“不要管她，翅膀没硬就想飞！”很大声，是故意说给林蔷听的。

林蔷坐在绿化带的矮树旁哭泣，春天的夜风凉凉的，第二天她就进了医院。父亲不但没有歉意，还不停的絮叨着高三的课程紧，不知道又要落下多少功课。父亲走后，母亲才敢安慰林蔷。她说，不让林蔷学美术有他们的考虑，一个女生学美术不会有什么出息。

林蔷撇过头，她心里在说着:难道每天朝九晚五的上班就是出息吗？做一个囤于厨房的家庭主妇就是出息吗？她的父母，用最残忍的方式打碎了她的梦，用最直接的方式把赤裸的现实摆在她面前。只有一点无法否认，他们也没有错。难道是自己错了吗？

出院后林蔷恢复到了每日埋头书海的日子，题目多到写不完。没有改变的是干巴巴的课堂很无聊，班主任坚持一成不变的说教，以及她仍然在每天放学后在校园乱逛。也许某天可以再一次发现一只黑色的蓝眼睛猫呢，她总是抱着这样的希望的。画板支在房间里，父亲不敢轻举妄动了，林蔷每晚入睡前看着画板却没有动笔的勇气。她怕什么也画不好了，她好像只会画一只黑色蓝眼睛。

某次放学后林蔷碰到门卫大叔询问，她借口即将毕业了，所以多看看学校。渐渐的和门卫大叔混熟，大叔唠嗑般的说起:“这几天老是听到操场边有猫叫，怪邪乎的。”

林蔷的心跳加速，她告别了门卫大叔，向操场奔去。

四

心诚则灵，这是林蔷第一次相信这个词语。

丑丑就坐在绿化带的矮树从边，它又变瘦了，大大的脑袋上的那双蓝色眼睛依旧明亮。林蔷抹干眼泪，她觉得丑丑是在特地等她。林蔷蹲下身体，丑丑喵喵的叫着，扑倒她手上。林蔷故技重施，她把丑丑放在书包里带回了家。晚上她锁好了门，偷偷拿出画板，丑丑也乖乖的躺着给她做模特。只要有丑丑在，林蔷就觉得画笔充满了力量。她的笔在画丑丑，她的心却在画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折磨人的高考，也没有专制的父母，只有她和丑丑一样的人和猫。

她们都一样，不管是人还是猫，心里汹涌澎湃着一个大大的世界，好像整个地球都可以装在心里。事实上他们要的又那么少，只要在这个世界给他们一点儿空间，去实现他们微小的梦想。可偏偏就是这样小小的期望，总会在大大世界的规则中被磨掉。

这晚林蔷抱着丑丑睡着了，丑丑一反常态的特别乖，偶尔发出低声的叫声。第二天林蔷起了个大早，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她决定把丑丑带到学校。书包里放了几张废纸垫底，丑丑熟练的躺在书包里，安静的抬起脑袋看着林蔷。清早拥挤的公交车让林蔷苦不堪言，前面的人不小心撞上来，林蔷护住书包的同时低声骂了一句:“毛病。”明明是很小的事情，可是关乎到失而复得的丑丑就变得无比重要了。上课时林蔷就把丑丑放到操场旁边的绿化带，那是丑丑熟悉的地方。每天放学又像约定好了一样，林蔷总会在那里找到安静等候的丑丑。

伴随着丑丑的归来，林蔷的画笔也顺畅多了。父亲不再闯入她的房间，画笔和丑丑又成了她最隐秘的秘密。高三的复习日益紧张，一轮又一轮的模拟考试压得人喘不过气。班主任老生常谈的说着高考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却是必经的一条路。林蔷侧过头，她的目光停留在楼下操场的边缘，那里有一只小生命在等待她。林蔷下定了决心，她要报考理想中的大学，不管父母怎么反对，她都要带着丑丑离开。这时候的想法实在太过幼稚，觉得离开是唯一摆脱现实压力的方法。

放学时林蔷照例去找丑丑，找遍了整个校园都没有发现丑丑的踪迹。她有些害怕了，忙跑着去询问门卫。

“学校里的猫？学校里怎么会有猫呢，要是有也只是路过的流浪猫，”门卫大叔以为林蔷是害怕猫，随口安慰道。林蔷谢过了大叔，心已经凉了半截。她又赶回家，房间门还是锁的，画板还支着，丑丑并不在。后来的几天，林蔷都在寻找丑丑，可丑丑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任何人都没有见过它。甚至连班主任都知道了林蔷在找猫的事情，她假装出和善的笑，关切的询问林蔷是不是压力太大？林蔷摇摇头，拒绝了班主任的好意。班主任没了面子，便放任林蔷不管了。

丑丑的消失让林蔷的精力又集中起来，她一心扑在学习上，模拟考竟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班主任在发成绩单是有意无意的白了她一眼，一些看班主任脸色的同学窃窃私语，说不知道林蔷是不是作弊。林蔷依旧是沉默的收好成绩单，好成绩已经带不给她兴奋感了。她已经屈服了，成为了和大部分考生一样的，没有灵魂的考试机器。

林蔷只是偶尔梦到丑丑，梦到那只浑身黑色，脑袋很大可身体很小的拥有明亮蓝色眼睛的猫。她想了很多次，那小小的瘦弱的身体怎么支撑得起大大的脑袋和那双蓝色眼睛。也许这样的生物，本来就不该存在吧。她的梦想也是，她是资质平庸的普通人，却拥有那么大的野心，想去做那么与众不同的事情，受挫也是难免的吧。

高考很快来了，林蔷拖着她已经机械记忆了许多知识的身体进入了考场。两天的紧张时光，林蔷笔下涌出机械记忆的东西。她没法逃离，她的前后左右都是一样的人，林蔷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他们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迷茫和向往的未来。

也许真的是，通过了这唯一的独木桥，就可以到达更广阔的世界吧。

五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听着故事的学妹着急的问，她鼻翼上冒出的一个痘痘已经发红。高三的压力大得她喘不过气，身体也接二连三出现各种问题。

门卫大叔咳嗽了两声，又喝了一口水润喉，才说:“后来，她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还是继续画画。现在已经成为了小有名气的画家，过段时间校友会还邀请她做嘉宾回来演讲呢。”门卫大叔模棱两可的说法并没有满足学妹的好奇心，她继续追问:“那么，叫丑丑的那只黑毛蓝眼睛猫呢？”门卫大叔似乎是被惊到了，他放下水杯，左右看了看，才小声的说:“这是忌讳呦。那有什么蓝眼睛猫，听说是她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她爸从二楼把她的画具扔掉，她就跑下楼一边捡画具一边哭，还喊着‘丑丑’，她家人这才知道她得病了，急忙送到医院。我在这上班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什么蓝眼睛猫。那时她还不死心的跑来问我，她们班主任知道后，让我不要说出来，她情绪不稳定受不了刺激。”

学妹似懂非懂的点头，她也告别了门卫大叔，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思索着林蔷的故事。

“知道吗，听说猫会死在外面，”前排两个穿着相同校服的女生的谈话落到了学妹耳朵里，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抖。她心里那一只通体黑色，眼睛却蓝得发亮的猫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它瘦小的身体支撑着庞大的脑袋和那一双幽蓝的眼睛，不协调的身体却让人觉得很自然。

公交车又到了一个站牌，人们急促的挤上车门，生怕被落下。新加入的人群使得车上狭小的空间更加拥挤，她被迫向后退了两步。可这世间拥挤的地方太多了，她没法退后了，只有看到那双幽蓝发亮的眼睛，她才觉得自己还真实的活着，能够自由的呼吸每一口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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