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眼看诗词之枫桥夜泊

 分类:真实鬼故事    作者:鬼道长    浏览: 次  

序言

一首意境清远的七言绝句。

一声萦绕千年的恶毒怨咒。

一个我见犹怜的柔弱女子。

一个面目苍白的落魄男人。

一句承诺。

一生一世。

一段情。

1、唐皇遗咒

封桥。

桥长十七米,像人生一样起起伏伏。

过了桥,右拐,有一条长长窄窄的胡同。它拐了七八个弯儿,最后却是死路一条。它的名字就叫死胡同。

死胡同很静,像死了一样。

白墙,黑瓦,褪色的春联,缺乏色彩,缺乏生气。

容渔去做家访。

她是一所小学的语文老师。

前天,她给孩子们讲《枫桥夜泊》。

讲解,背诵,默写。

那首诗的最后一个字是“船”,“船”字的最后一笔是横。有一个孩子不写最后一横,“船”字张着口,看上去有点怪。

那个孩子叫夏川川,十岁,性格内向,总是独来独往。

容渔问他为什么不写最后一横。

他低着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容渔没听明白,又问了一遍。

他抬起头,表情和平时不太一样,眼神里有一丝惊恐。他盯着容渔,一字一顿地说:“唐,皇,遗,咒。”

容渔不知道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又问他。

他低下头,再也不开口了。

容渔决定找机会和他的家长聊聊。

这一天是2015年11月22日,周日,小雪,天气有点冷。

容渔给夏天无打了个电话,确认了地址。

死胡同83号。

夏天无是夏川川的爸爸。

容渔挨家挨户地找。

她的眼睛很大,留着一头长发。她是这样一个女孩:柔弱,多愁善感,善良。她经常哭鼻子。她的哭通常与物质无关,或许是因为一首歌,或许是因为一段回忆,或许是因为一部电影。

天阴得很圆满,可能要下雪。

胡同里没有一个人,如同坟墓一般寂静,全世界只有容渔的脚步声:“嚓,嚓,嚓,嚓,嚓,嚓……”

容渔拐了个弯儿,看见了一块石碑。它很老了,缺了一个角,孤独地躺在角落里,与垃圾为伍。它的身上刻了一首诗,是《枫桥夜泊》,字迹端正刚劲。

容渔过去看了看,石碑上的船字没有最后一横,张着口。

她怔忡了一阵子,继续走。

她不知道,因为这块石碑,死过五个人。

大片的雪花飘下来,掉在地上,无声无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早了一些。

走着走着,容渔的手机响了,是夏天无发来的短信:离那块石碑远点。

容渔敏感地回头看了看,那块石碑静静地躺在垃圾堆里,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刚才它在摩拳擦掌,准备去干点什么,在她回头的一刹那,它恢复了死状。

她吓了一跳,小跑起来。

死胡同里还是没有一个人,只有雪在飘,她在跑。

她找到了死胡同83号。

那是一个老旧的院子,院墙不高,墙头上长着乱蓬蓬的杂草,黑色的大门虚掩着,可以看见院子里种着竹子,还有一口水缸。

容渔走了进去。

院子里已经有了一层浅浅的雪,雪地上没有脚印。堂屋的门开着,里面没亮灯,光线暗淡。

站在堂屋门口,容渔试探着说:“你好。”

“请进。”停了两秒钟,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很轻,很飘。

容渔进了屋。

屋子里没生炉子,很冷。

几秒钟以后,容渔的眼睛适应了暗淡的光线,看见屋子里有几件样式拙朴的旧家具,墙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画。一个男人坐在幽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容渔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是觉得他的脸很白。

容渔说:“我叫容渔,是夏川川的语文老师。”

“我是夏天无,是夏川川的爸爸。”那个男人说。

“夏川川去哪儿了?”

“出去玩儿了。”

容渔觉得有些别扭。她坐在光线明亮的门口,看不清对方的五官,对方坐在幽暗的角落里,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说容渔是一个正常人,那么,对方就是一个隐身人。

“你坐在角落里干什么?”她小心地问。

夏天无说:“我感冒了,不敢离你太近,怕传染给你。”

“其实,我也感冒了。”容渔的心踏实了一些。

夏天无站起身,去了厨房。过了一阵子,他端着一杯热水走出来,轻轻地放到容渔面前,又退了回去。

容渔快速地扫了他一眼。那是一张消瘦的脸,肤色苍白,五官秀气,少了一些阳刚之气,多了一些让人怜悯的东西,可能是寂寞,可能是落魄。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是姜糖水。

她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

她说:“那天在课堂上……”

“夏川川都告诉我了。”夏天无说。

“他为什么不写最后一横?”

“我告诉过他,不能把那首诗的最后一个字写完。”

“为什么?”

“在你眼里,那只是一横。在我眼里,那是横祸。”

“我还是不明白。”

沉默了一会儿,夏天无说:“你看见那块石碑了吗?”

“看见了。”

“你知道它的故事吗?”

“不知道。”

夏天无讲了一个故事。确切地说,是一声萦绕千年的恶毒怨咒。

唐朝。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众多文士纷纷南下避乱,其中也包括张继。

一个清冷的秋夜,在苏州城外的枫桥,张继写下了《枫桥夜泊》,一首意境清远的七言绝句。

传说,唐武宗酷爱这首诗。他让人把这首诗刻在石碑上,埋进了他的坟墓。他还留下了恶毒的诅咒:若有后人擅自把《枫桥夜泊》刻在石碑上,必遭天谴,万劫不复。

他是天子。他说了算。

也有人不信邪。

他们的下场都很惨。

夏天无的父亲也喜欢《枫桥夜泊》这首诗,同时也是一个不信邪的人。他买了一块石头,打算把《枫桥夜泊》刻上去。最后一笔还没刻,他突发脑溢血,成了植物人。那些年,他成天张着口,一动不动。去年,他死了。

容渔听得浑身发冷。

夏天无说:“那块石碑让我扔到了垃圾堆里,一直没有人把它捡走。它不吉利。”

夏天天说:“那是要命的一横。”

夏天天说:“我给儿子起的名字里,全是竖。”

容渔起身告辞。

夏天无把她送出了大门口。她没回头。她感到,他一直在背后看着她。她的脊梁上布满了他的眼睛。

雪更大了。

2、梦

夜里,容渔做了一个怪梦。

她梦见有个东西在追她。那东西的脑袋是方形的,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张着大口,舌头一尺多长。

天地间只有容渔一个人,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她始终无法甩掉那个东西。

背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它把她堵在了一条死胡同里。

它怪腔怪调地说:“张着口,舌头回不去呀……”

容渔一下子惊醒过来。

卧室里黑糊糊的,没有一丁点声音。

她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了看,凌晨一点十五分。她躺下去,回想刚才那个怪梦,觉得那似乎是老天给她的某种提示。

她用被子裹紧了身体。

她今年二十三岁了,还没有男朋友。

一个人,一间宿舍,一个世界。

她的家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她的爸爸是个杀人犯,十年前被枪毙了。

那一年,她刚上初中。

她的家距离学校很近。放学后,她在学校门口买一些零食,跳跳糖或者小包的话梅,一边走一边吃,把青春洒了一路。

她的身体刚刚开始发育,有一种青涩的美。

两个坏小子拦住她,说一些脏话。

她跑回家,心跳了一夜。

过了两天,那两个坏小子又拦住了她。这一次,他们把她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对她动手动脚,持续了大约十分钟。

她哭着跑回家,告诉了爸爸。

爸爸顿时火冒三丈。他冲出去,打听到那两个坏小子的住址,找上门,让他们的家长给个说法。

他们的家长不管不问,而且出言不逊。他们还说,他们的孩子不满十四周岁,法律都管不了。

爸爸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你们不管,有人替你们管。”

三天之后,那两个坏小子死在网吧后面的小巷子里。

爸爸被抓走的那天,下雪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缩在床上,抱着膝盖,怯怯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起。

爸爸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话:“好好活着。”

她的天塌了。

她十分想念爸爸。

妈妈是一个严厉的人,习惯掌管一切,包括他们父女。和妈妈比起来,爸爸就像个大孩子,天天陪她玩。

她想要蝴蝶,爸爸就去抓。

她想要变成白雪公主,爸爸就假装成小矮人,蹲在地上用七种口音说话。

她想要葫芦娃,爸爸就在阳台上种了一棵葫芦,还把结出的小葫芦染成不同的颜色,陪着她等待它们变身。

在她心里,爸爸无所不能,就算是她被妖怪抓走了,爸爸也能轻松地把她救回来。

七岁那年,她向爸爸求婚了。

爸爸答应了她。不过,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要先长得比妈妈高。

妈妈身高162厘米。

从那以后,162这个数字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少一点,他们是父女,多一点,他们是情人。

她每天都量身高,可是,总是不长。

爸爸被枪毙那天,她量了量身高,还差16厘米。现在,她身高165厘米,可是,爸爸却不在了。他失约了。

夜更深了。

容渔睡不着,戴上耳机,听古筝曲《渔舟唱晚》。那是爸爸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容渔的名字由此而来。

有那么一刻,容渔忽然想起了夏天无。

夏天无说,那一横在他眼里是横祸,因此,他给儿子起的名字里,全是竖。可是,他的名字里满是横祸。

容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夏天无,也许只是无意识地随便想了一下,可是,接下来她的心神就不再踏实,说不清为什么。

她用被子蒙住了脑袋,继续听音乐。不过,那些跳跃的音符已经不能再进入她的大脑,变成了一个个方块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那首诗里也有一个渔字。

冥冥之中总有某些巧合让人心神不宁。

容渔干脆坐起来,看着窗外。

窗外没有人,只有她的影子映在玻璃上,像诅咒一样诡秘。

3、莫名其妙的恐惧

又到周末,天气很好。

容渔去公园散步。妈妈打电话让她去相亲,她说学校里有事,拒绝了。她不喜欢妈妈给她挑选的那些男孩,觉得他们太肤浅,一眼见底。

公园里人很多,大都是陪小孩子的父母,或者是陪父母的大孩子。天气还不太冷,他们必须抓紧时间享受这难得的暖意。

只有容渔独行。

走了一阵子,她坐在长椅上,遥望北方。

那是夏天无家的方向。

距离那次家访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容渔一直没见过夏天无,甚至已经遗忘了他的长相。也许,夏天无同样遗忘了她。

她和他互相是模糊的。

太阳落山之后,她走出了公园。

走在路上,她忽然感到有些异常。

她回头看,暮色里,一对老夫妻牵手而行,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渐行渐远,三个小女孩在路边跳皮筋,几辆汽车在等红灯……

她观察了一阵子,转过身,继续走。

那种怪异的感觉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她猛地回过头,看见一个戴口罩的男人一闪身,走进了一家快餐店。

学校里有一个男老师,最近一直在追容渔。他叫李夜,比容渔小一岁,长得白白净净,很斯文的样子。

有一段时间,容渔和李夜一起去外地参加培训,住在同一家宾馆里,门对门。李夜请容渔吃过两顿饭,都是AA制。他是数学老师,会四舍五入,舍的是他的零头,入的是容渔的零头。

后来,李夜又请容渔吃饭,她拒绝了。

李夜经常给容渔发一些很肉麻的短信,网上流传甚广的那种。在语文老师容渔看来,那些短信比小学生的作文还幼稚。

李夜还跟踪过容渔。有一天晚上,他蹲在容渔的宿舍门口,让巡夜的保安逮住了,闹得沸沸扬扬。

刚才那个戴口罩的男人是李夜?

容渔加快脚步,回宿舍。

周末,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群麻雀在操场上觅食。操场边上有一个通告栏,上面贴着报纸,还有学生的作品,书法或者绘画。

容渔凑过去看。

有一幅书法作品,写的是《枫桥夜泊》,落款是王丰丰。他的名字除了横就是竖,是福是祸一目了然。

容渔又感觉到了那个看不见的人,这一次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近在咫尺。

她回头看了看,没有人。

也许,危险就在眼前,只是,我们一直习惯回头看。

通告栏下有一双皮鞋。那是一双男式皮鞋,棕色,三成新,脏兮兮的。

对面有人,近在咫尺。

容渔观察了一会儿,慢慢地转了过去。

那双皮鞋却转到了另一边。

容渔还是看不见他的脸。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她站在通告栏的这一边,他站在那一边。

“李夜?”容渔低低地叫了一声。

那双皮鞋一动不动。

容渔忽然害怕起来,倒退着走了几步,掉头就跑。跑出去十几米,她回头看,那双皮鞋还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个保安提着暖壶,走出了食堂。

容渔招了招手,他小跑着过来了。

“通告栏后面有个人,他跟着我。”容渔小声地说。

保安看了一眼,很严肃地说:“我过去看看。”

容渔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胆怯的成分。

保安慢吞吞地走到通告栏后面,站住了。距离太远,容渔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两双鞋子,一双皮鞋,一双胶鞋。皮鞋规规矩矩地并排站着,胶鞋一前一后,还不停地抖。过了一会儿,胶鞋端正了态度,不抖了。

从站姿上判断,胶鞋是害怕了。

容渔的头皮一麻。

又过了几分钟,保安走到容渔面前,很平静地说:“是一个学生家长。”

“谁?”

“王丰丰的爸爸。”

直觉告诉容渔:他撒谎了。

她小跑着回宿舍,掏钥匙,开门。进了宿舍,她把门反锁上,来到窗子前,朝外看去,通告栏后面没有人,操场上没有人。

没有什么异常。

容渔躺在床上,忽然觉得那个人跟着她回宿舍了……

一念及此,老天毫无铺垫地黑了。

今夜,学校里空荡荡的。

今夜,宿舍里空荡荡的。

今夜,容渔的心里空荡荡的。

她似乎察觉到,床底下有东西正准备往外爬,电视机里有东西正准备往外爬,抽屉里有东西正准备往外爬,衣柜里有东西正准备往外爬……

她越想越瘆。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她的恐惧无缘无故。

她的恐惧无根无源。

4、四格儿童画

这一夜很黑。

孤独和恐惧像蛇一样紧紧缠绕着容渔。她拿起手机,想找个人聊天,不管是谁,不管聊什么。

李夜和夏天无在线。一个是每天都见面的同事,一个是除了布置作业之外很少联系的学生家长。

容渔选择了夏天无。

容渔:还没睡?

夏天无立刻回复了,似乎这一个月他一直在等她:还没睡。

容渔:在干什么?

这句话略显亲切,和他们之间生疏的关系不太相符。

容渔又发了一条消息:夏川川在干什么?

这才是一个老师和一个家长正常的对话内容。

夏天无:闲着,躺着。

他闭口不提夏川川。很显然,他在传递一种态度:此时此刻,他是作为一个男人和她聊天,而不是一个学生家长。

容渔的心莫名地跳动了几下:我和你一样,闲着,躺着。

夏天无:你怎么没出去玩?

容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背后有人。

夏天无:你看见什么了?

容渔:一双鞋子。那是一双男式皮鞋,棕色,三成新,脏兮兮的。

夏天无:你得罪人了?

容渔:学校里有个叫李夜的老师追求过我,我拒绝了,这算不算得罪人?

夏天无:唐武宗就姓李!!!

他用了感叹号,三个。

容渔愣了片刻,悚然一惊。她想起来了:唐武宗酷爱《枫桥夜泊》这首诗,临死前留下了恶毒的诅咒:若有后人擅自把《枫桥夜泊》刻在石碑上,必遭天谴,万劫不复。

夏天无:你有没有把《枫桥夜泊》刻在石碑上?

容渔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装裱好的一幅拓片。那是她夏天出门旅游的时候,从一块石碑上拓下来的,书写的是《枫桥夜泊》,书写着姓名不详,书写年代不详。

容渔:拓片算不算?

夏天无半天没回复。

他的沉默表明了他的态度:拓片也算。

容渔再一次感觉到了那个看不见的人,隔着门板,她似乎听到了他压抑的呼吸声。

手机“叮咚”响了一下,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容渔抖了一下。

夏天无:拓片和李夜哪一个出现得早?如果李夜在前,拓片在后,一切或许只是巧合。如果拓片在前,李夜在后,那么你……

容渔知道省略号是什么意思:必遭天谴,万劫不复。

她开始回忆:今年暑假,她去一个偏远的地方旅游,在一座破旧的寺庙前,她发现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枫桥夜泊》这首诗。她觉得那字很不错,就拓了下来。开学后,李夜调到了这所学校,成了她的同事。

拓片在前,李夜在后,中间相隔不到十天。

可以这么理解:因为容渔制作了《枫桥夜泊》的拓片,所以李夜追到了学校,要让她万劫不复。

容渔很害怕。她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各种神秘事件半信半疑,充满了敬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门外那个人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容渔觉得他的目的肯定不是劫财劫色这么简单。也许,等她睡着之后,他就会变成一种没有质感的东西,从门缝里飘进来,用某种方式让她万劫不复……

门外突然响了一声,似乎是衣角蹭到了门板,接着,他迅速收敛了动作,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容渔抱着枕头,吓得想大声叫。

夏天无一直没有回复。也许,他已经睡着了。

这一夜有风。

窗户的密封性不太好,丝丝缕缕的风钻进来,窗帘起起伏伏,很有规律,像是外面有人鼓着嘴,一下下地吹。

在惶恐不安中,容渔一点点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听到门外那个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她一觉睡到大天亮。

睡醒之后,还是周末。

昨天是周末的头,今天是周末的尾。

容渔打开手机,看到了夏天无的留言:

不好意思,刚才儿子做噩梦,过去哄了哄他。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一共七条留言,每隔一小时一条。可以肯定,夏天无一夜没睡。

容渔心里一颤,回了一句:我没事,刚睡醒。

夏天无立刻发过来一个笑脸。很显然,他一直在等她。

容渔:有空吗?我想去你家做家访。

夏天无:我在家等你。

容渔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出了门。

老天半晴半阴。

容渔四下看了看。谢天谢地,不见一个人。走到通告栏前面,她停下来,看见上面多了一幅四格儿童画:

1.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走在一座起起伏伏的桥上。

2.胡同里,大门外,一个女孩在敲门。大门上有门牌号:83。

3.胡同里,大门内,一个男人在锯木头。他的面前有五片木板,三长两短。

4.扎马尾辫的女孩静静地躺在床上,生死不明。

容渔扎马尾辫。

她知道三长两短指的是棺材。棺材由六片木板拼凑而成,四长两短,但是棺盖人死之后才能盖上,所以只用三长两短作为死的别称。

这幅画让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觉得,这也许是未来的预演。

未来可以是下一秒,可以是下一小时,也可以是下一世纪。对容渔来说,她的未来是去见夏天无。在那之后,她的未来会不会戛然而止?

她抬头看天。

天意难测。

5、落在纸钱上的眼泪

死胡同依旧冷清。

冬天,这个北方的小城没有了赤橙黄绿青蓝紫,天地间只剩下一片雾蒙蒙的灰,显得十分萧条。

容渔回头看,死胡同曲曲折折,不见人迹。走着走着,她似乎又听到背后传来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从声音判断,那个人距离她不足一米。那绝不是路人之间该有的距离,明显是有歹意的。

容渔猛地回过头,看见了李夜。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

“你跟踪我?”容渔的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烦。

李夜忽然叹了口气,说:“回头吧,别再往前走了。”

“为什么?”

沉默了几秒钟,李夜说:“你吃那盆香菇炖鸡的时候,一定要加倍小心。”

容渔一怔:“什么意思?”

“你好自为之。”说完,李夜转身走了。

容渔最喜欢吃的菜就是香菇炖鸡。她想:如果连香菇炖鸡都和恐怖扯上了关系,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她抽了抽鼻子,确定方圆五里之内没有香菇炖鸡的气味。

大门敞开着。

有一瞬间,容渔犹豫了。她想:如果进了门,看见夏天无正在锯木头,该怎么办?她的大脑还没把这个问题想明白,她的脚已经跨进了大门。

夏天无没锯木头,坐在桌子前,写写画画。

容渔松了一口气。

“在干什么?”她问。

“画图纸。”夏天起站起身,给她泡茶。

“什么图纸?”

“儿子想养一只豚鼠,我给他做个木头盒子。”

容渔心里“咯噔”一下。她走过去,看见夏天无画了五片木板,三长两短。她扭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木床,仿佛看见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静静地躺在床上,生死不明。

豚鼠已经买回来了,缩在一个小小的铁笼子里,盯着半空,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道它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

夏天无把一片菜叶塞进了铁笼子。

它无动于衷,还是盯着半空。

容渔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那是吊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竹篮,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说:“夏川川不在家?”

“他去同学家写作业了。”

“王丰丰家?”容渔知道,王丰丰家就在附近。

“是。”夏天无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容渔的心一阵狂跳。她有些慌乱,觉得夏天无那透视一般的目光中,有一些很暧昧的东西,与爱情有关,与亲情有关。

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她那双红肿的眼睛。

夏天无说了一句让她永远不能忘记的话:“你的马尾辫扎歪了。”

小时候,妈妈很忙,容渔一直自己梳头。她总是把辫子扎歪,偏右十五度。为此,爸爸没少笑话她。这一刻,她感觉夏天无就像爸爸。

她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地说:“我一直没学会扎辫子。”

“你了解李夜吗?”夏天无忽然换了话题。

“不太了解,今年暑假之后他才来学校。”

“然后他就开始追求你?”

“对。”

“他是哪里人?”

“不知道。”

“他以前干过什么?”

“不知道。”

夏天无想了想,说:“他可能是唐武宗的后人。为了维护祖宗的尊严,他找到了你,要让你万劫不复。”

停了停,他又说:“你制作拓片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容渔一边回忆一边说:“那地方挺荒凉,没有人。不过,我去镇上买宣纸和墨汁的时候,店主问我要干什么,我告诉他了。”

“店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五十岁左右,脸很白,很斯文的样子……”容渔忽然住了口。她想起了一件事:李夜的脸也很白,看上去也很斯文。

容渔说:“李夜很小气,很无聊,不像是搞阴谋诡计的人。”

“也许,那只是他的伪装。”

容渔喃喃地说:“难道只因为一句话,他就要对我下毒手?”

夏天无慢吞吞地说:“对某些人来说,一句话就是一辈子。”

“刚才,我遇见李夜了。”

“他说什么了?”

“他让我吃香菇炖鸡的时候,一定要加倍小心。”

夏天无沉吟了半晌才说:“你来之前,我去早市买了香菇和鸡,打算请你吃饭。”

他的话音刚落,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凄惨的哭声,有男有女,动静挺大。

夏天无起身关上门窗,轻轻地说:“出殡了。这两天总死人。”

屋子里变暗了,气氛有些暧昧。

容渔觉得有点怪。哭声早不响,晚不响,偏偏在夏天无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响了,似乎是老天在提醒她什么。

她不知道她现在经历的是恐怖故事,还是爱情故事。如果是恐怖故事,她为什么会脸红?如果是爱情故事,她为什么会害怕?

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那边走。

左边是李夜,居心叵测。

右边是夏天无,面目模糊。

她左右为难。

她暗自祈祷:所有恐怖事件都是虚惊一场,所有谜团的谜底都和爱情有关。

夏天无轻轻地说:“中午别走了,我请你吃饭。”

容渔没有拒绝。

夏天无犹豫了一下,说:“你还吃香菇炖鸡吗?”

容渔想了想,坚定地说:“吃。”

她无法抵挡香菇炖鸡的诱惑,就像她无法抵挡爱情的诱惑一样。

夏天无答应一声,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容渔一个人,还有那只豚鼠。它一直盯着吊在天花板上的那个竹篮,表情十分专注。

容渔害怕起来。她不怕豚鼠,怕的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她四下看,想找到恐惧的根源。最后,她把目光对准了墙上的一个洞。

那是一个烟囱口,直径二十厘米左右,通向屋后。屋后是另一条胡同,容渔希望它有一个吉利的名字。至少,别叫死胡同。

屋后,有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和昨天晚上她睡着之前听到的那声咳嗽一模一样。

那个看不见的人又来了。

容渔面对着那个烟囱口,突然说:“我知道你在外面。你有什么事,说吧。”

她为自己的自言自语感到恐惧。

过了一会儿,一张白色的纸钱从烟囱口飘了进来,忽忽悠悠地飘到了容渔面前,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托着它。

容渔的心顿时收紧了。她捡起纸钱,看见上面写着字:赶快离开这里。她打了个冷战,对着烟囱口,问:“为什么?”

又一张纸钱飘进来:听我的,赶快离开这里。

容渔强忍住惊恐,颤颤地问:“你是李夜?”

过了半天,终于有一张纸钱飘进来:不是。

不是李夜?

不是李夜!

恐怖更加深邃了。

容渔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你到底是谁?”

又过了半天,一张纸钱飘进来,上面没有字,有点湿,像是落上了雨点。

外面没下雨。

容渔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那是眼泪。

6、指甲油

容渔跑出去,转到了屋后。

出殡的人群已经走远了,地上洒落着纸钱。一个面目阴沉的男人正在收拾东西,他使劲朝容渔摆手,似乎在告诫她什么。

他就是在纸钱上写字的人?

容渔不能确定,怔怔地站着。

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还在不停地摆手。

什么意思?

难道他是在说容渔上天遁地无处可逃?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是夏天无,他大声喊:“容老师!”

那个人看了看夏天无,又悲伤地看了容渔一眼,然后匆匆离开了,转眼就消失在了胡同的尽头。

夏天无走过来,说:“怎么了?”

容渔把那三张纸钱递给了他,喃喃地说:“我觉得,他似乎要告诉我什么秘密……”

夏天无说:“那人是个哑巴。还有,他不会写字。”

桌子上,很多菜,中间是一盆香菇炖鸡。

容渔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有些醉了。

“你平时吃住都在学校里?”

“对。”

“学校的伙食怎么样?”

“反正都熟了。”

“你喝酒吗?”

“不喝。不过,如果你想喝,我可以陪你喝一点。”

夏天无笑了笑:“你的胆子挺大。”

“怎么了?”容渔静静地看着他。

“你不怕我把你灌醉了?”

“不怕。”

“为什么?”

“因为我有权利罢免你儿子的学习委员职务。”

他们都笑了。

夏天无说:“你尝尝鸡肉。”

他的语气里有一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容渔下意识地想起了那句话:你吃那盆香菇炖鸡的时候,一定要加倍小心。她扫了一眼,那只鸡蹲在盆里,身边飘着几块香菇,汤色清亮,香气四溢。

“你吃。”夏天无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

那只鸡睁着眼,死不瞑目。容渔觉得它的眼神有点凶。她怯怯地说:“你怎么不把鸡切开?”

“我一直这样做香菇炖鸡,习惯了。”

容渔觉得,一只鸡死了,切开,是鸡肉,不切,那是鸡的尸体,尽管它已经熟了,而且香气四溢。

“你吃。”夏天无催促她。

容渔伸出筷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只鸡的尸体。谢天谢地,它没动。她有些犹豫,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筷子。

夏天天帮她撕了一条鸡腿。

鸡腿很肥美,鸡毛都拔干净了,看上去没什么异常。容渔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小心翼翼地咀嚼,味道非常不错。她精神一震,摒弃一切杂念,专心致志地吃鸡肉。

在香菇炖鸡面前,一切恐怖都不是事儿。

夏天无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含笑。

容渔摸了摸嘴角:“有饭粒吗?”

夏天无笑了笑:“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事?”容渔舔了舔嘴唇。

“不是有人跟踪你吗?”

“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首先,你要确定那个人是谁,然后,我替你……”

“你要干什么?”容渔警惕地问。这一刹那,她想起了爸爸。她惊惶地想:夏天无是不是已经起了杀心,要杀掉那个跟踪她的人?

夏天无没说话。他的态度很可疑。

“你到底要干什么?”容渔追问。她害怕悲剧重演。

“我替你去问问他,为什么要跟着你。”夏天无的表情很平静,无法分辨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除了李夜,我想不出谁会跟踪我。”

“那幅《枫桥夜泊》的拓片你还挂着呢?”

“对。”

“那东西不吉利。”

“回去我就扔了它。”

“不,你要烧了它。”

“为什么?”

夏天无往上指了指,低低地说:“他在上面看着。”

容渔也压低了声音:“他是谁?”

夏天无想了想,说:“唐武宗。”

容渔学他的样子想了想,说:“我怎么觉得这是一个鬼故事?”

夏天无看着她,忽然说:“你就当是一个鬼故事吧。”

容渔咽下最后一块鸡肉,放下了筷子。

盆里只剩下一个鸡头和两只鸡爪子。直到现在,容渔也没发现任何异常。她想:肯定是李夜在故弄玄虚。

夏天无夹起一只鸡爪子,慢条斯理地啃。

容渔忽然愣住了。她发现那只鸡爪子不同寻常,它的指甲很好看,好像是涂抹了指甲油。那是一只爱美的鸡。

一只鸡死了,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是,容渔却觉得浑身发冷。

夏天无忽然抬起头,问了一句:“你属什么?”

容渔看了看他手里的鸡爪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得出了一个恐怖的结论:那只鸡和她用的是同一款指甲油。

“你属什么?”夏天无又问了一遍。

“鸡。”容渔轻轻地说。

7、那个人现身了

容渔一天不在,学校似乎老了许多,她闻到了一股腐朽之气。

校园里没开灯,黑糊糊的。

容渔慢慢地朝宿舍走去。她还在想指甲油的事。她问过夏天无,他也不知道那只鸡为什么会涂着指甲油。那款指甲油接近肉色,他杀鸡的时候,没看出来。

容渔觉得,那只涂着指甲油的鸡和那幅四格儿童画是同一种性质的东西,它们在提醒容渔:你早晚会死在夏天无手里。

这太可怕了。

有个人“咚咚咚咚”地跑过来,脚步声很重,显得理直气壮。他和容渔擦肩而过的时候,互相看了一眼,太黑了,他们都看不清对方。

从身高上判断,他不是李夜。

容渔停下来,回头看。

那个人也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又跑开了。

容渔跟着他,朝大门口跑去。她一定要看看他的脸。

大门口亮着灯。大门关着,保安坐在门卫室里听收音机。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腿脚不利索,打不过十岁以上的小孩子。

容渔希望保安能拦住那个人,让她看看他的脸。

那个人冲着门卫室说了一句什么话,拉开大门,消失在了黑暗里。

容渔跑过去,看见老头在煮挂面。

老头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说:“容老师,有事吗?”

“刚才那个人是谁?”容渔开门见山地说。

“他不是找你的吗?”

容渔警惕起来:“找我的?”

“他说找你,我才让他进去。”

“他是谁?”

“你不认识他?”

“他是谁?”容渔又问了一遍。

老头想了半天,拍了拍脑袋,想起来了:“他是一个学生的家长。”

“哪个学生?”

“好像是你们班的夏川川。”

容渔顿时感到阴森了。难道背后那个看不见的人是夏天无?

老头又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也可能是王丰丰。”

“到底是夏川川还是王丰丰?”

老头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能确定。”

回到宿舍,容渔半躺在床上,开始思前想后:

首先,她排除了王丰丰的爸爸。直觉告诉她,那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背后那个看不见的人,不是李夜,就是夏天无。

容渔不想怀疑夏天无。但是,夏天无的嫌疑越来越大。那只涂着指甲油的鸡和那幅四格儿童画,都是指证他的证据。

李夜,一个原本面目阴沉的人,渐渐变得晴朗起来。至少,他提醒过容渔。

容渔想到了一种荒诞的可能:唐武宗的后人并不是李夜,而是夏天无,他改名换姓,躲在背后想让容渔万劫不复……

容渔打了个激灵,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起身取下挂在墙上的《枫桥夜泊》拓片,打算出去烧了它。

出了宿舍门朝西一拐,就是操场。操场的东北角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据说,那地方原来是坟地。

容渔怀里的拓片没有一丝一毫温度,硬邦邦的,像一具尸体。她把周围的荒草清理了一下,把拓片放在地上,正要点火,忽然听见一声隐隐约约的窃笑声。

她抖了一下,惊恐地四下张望。

周围很黑,什么都看不见。

她不敢再看,手忙脚乱地打着火,点燃了那幅拓片。

火着起来了,黑色的纸灰像蝴蝶一样飞向空中。

容渔不安地四下看了看,总感觉附近的草丛里藏着一个人,像虫子一样趴在地上,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拓片很快烧完了。

容渔走出去一段路,不放心地回过头,只看到一片漆黑。她一边走一边想象:一个没有质感的东西从天而降,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灰烬,想打包带走……

她轻轻地打开门,轻轻地关好门,轻轻地走到床边,轻轻地躺下来。

她朝墙上看了一眼。

拓片走了,留下来一个长方形的痕迹,表明它曾经来过。

容渔希望事情到此为止,明天早上睁开眼,发现恐怖尽散。

怀揣着这样一个美好的愿望,她睡着了。

8、棕色皮鞋

天阴着。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大雪。

容渔穿上棉衣,走出了宿舍。她的心情不错,因为昨天晚上她没做噩梦。她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大片的雪花已经开始飘洒了,容渔小跑起来。

上完两节课,她回到办公室,看见李夜正在批改作业。

“下课了?”李夜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很平静。

“下课了。”容渔坐下来,和李夜面对面。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作业本的声音。

“你昨天去哪儿了?”容渔忍不住问。

李夜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关切地问:“香菇炖鸡好吃吗?”

“你怎么知道夏天无要做香菇炖鸡?”

李夜笑了笑:“我在早市上看见他了。”

容渔稍微松了一口气,又问:“你是不是知道那只鸡有问题?”

“什么问题?”

“它的指甲上涂着指甲油。”

李夜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她。

容渔又说:“开始,我没发现异常,吃完之后才发现那只鸡的指甲上涂着指甲油,而且和我用的是同一款……”

“夏天无买了一瓶指甲油。”李夜突然说。

这句话让容渔一惊。

李夜接着说:“我看见他一边走,一边给那只鸡涂指甲油。”

“你跟踪他?”

李夜默认了。

“为什么?”

沉默了几秒钟,李夜说:“以前,我跟踪过你……”

“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容渔小声地说。

李夜自顾自地说:“我跟踪你的同时,发现有人也在跟踪我。有一次,我从门底下看见了他的鞋子。那是一双男式皮鞋,棕色,三成新,脏兮兮的……”

容渔身上一冷。

李夜接着说:“不过,我一直没看清他的脸。那一次,我让巡夜的保安逮住了。事后,我问过那个保安,他说有人告诉他,我蹲在你宿舍门口。我问他那个人是谁,他说是夏川川的爸爸。”

容渔一下子懵了。

背后那个看不见的人是夏天无?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可怕的问题。

容渔不知道答案。其实,她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愿意承认。

她认清了一个事实:她经历的不是爱情故事,而是恐怖故事。

爱情和恐怖离得太近了。

比如,那一盆香气四溢的香菇炖鸡,可能是某种邪恶的药引子。

比如,那一句关切的问候,可能是在为阴谋诡计做铺垫。

比如,那一个没有写完的“船”字,可能是一个路标,指引着容渔一步步走向那个万劫不复的陷阱……

尽管办公室里有暖气,容渔还是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

“纸钱上的字是你写的?”容渔问。

“是。”

“当时你为什么不承认?”

李夜叹了口气,说:“我不敢让夏天无知道我在帮你。”停了停,他又说:“那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我怕你有危险,就在纸钱上写字,提醒你离开。”

容渔想起了纸钱上的眼泪,心中一颤。

她觉得自己又站在了那个十字路口,左边是李夜,右边是夏天无。

昨天,她想往右走。

现在,她慢慢地把身体转向了左边。

“夏川川的妈妈去世了,你知道她姓什么吗?”李夜说。

“不知道。”

“她和我一样,姓李。”

容渔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下午,她在食堂草草吃了点饭,回到空荡荡的宿舍,心里更加恐惧。她打开宿舍里所有的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四周静极了。

容渔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慢慢地抬起手,认真地观察着指甲,那上面涂着和那只鸡同款的指甲油。

她感到既恐怖又恶心。

她找出一把小锉刀,一下下地剐蹭指甲,那声音在沉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半夜,雪终于停了,大地换了一张苍白的脸。

容渔关了灯,躺下了。

在寂静的黑暗中,她开始担心:今夜,门外会不会有人?

时间太缓慢了,跟死了一样。

容渔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她想:在这样一个寒冷寂静的冬夜,她孤立无援,如果宿舍里出现什么东西,她想挡也挡不住。

一念及此,她立刻察觉到周围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他又来了。

容渔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惊恐地四下看。

有人敲门:“砰,砰,砰。”

敲门声响了三下,停住了,显得有些鬼祟。

他得寸进尺,敢敲门了。下一步,他是不是要杀人?

容渔颤巍巍地问:“谁?”

“我。”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你是谁?”容渔又问。

他没说话,可能是没听见,也可能是假装没听见。

容渔陡然意识到他不怀好意。她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小声地问:“你是谁?”

“容老师,是我。”

容渔听出来了,是保安老头的声音。她松了一口气,打开了门。

老头低着头,像小学生背书一样地说:“我想起来了,那个人是夏川川的家长。”说完,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容渔半天没动。

13、死期

雨提前落了下来。

夏天无没带伞,身上很快就湿了。

老太太朝一个小区走去。她快到家了,警察还遥不可及。

夏天无不时回头看。

身后没有警车,只有一辆出租车跟在后面,车速很慢。那是一辆蓝白相间的出租车,车窗都关着,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车里有两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夏天无。

夏天无加快脚步朝前走,快到那个小区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出租车里少了一双眼睛。

老太太进了小区。

夏天无要进去,保安拦住了他。那是一个老保安,五十多岁,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你找谁?”保安问。

“我是这个小区的业主。”夏天无撒了个谎。

保安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脸。

夏天无的脸藏在口罩后面。他低下头,朝里走。

“先生,请等一下。”

夏天无没有停下。

“我只说一句话。”

夏天无迟疑了一下,停下来,回头看着那个保安。

保安看了看那个老太太远去的背影,说:“前面那条路很黑,你走另一条路吧。”

他肯定是在暗示什么。

夏天无摇了摇头,说:“你要是觉得我做的不对,就报警吧。”

保安看着他,没说话。

老太太进了一栋楼。

夏天无追了上去。

小区里有一个凉亭,亮着灯,几个人在那里打牌。他们停下来,看着一个没打伞的男人在雨中孤独地奔跑。

天上的雷渐渐少了,偶尔响一声,也是有气无力。老天似乎都绝望了。

那是一栋老楼,楼道很窄,堆满了杂物,废纸箱蜂窝煤自行车什么的,还有一个鸡笼子,里面蹲着一只母鸡。

老太太停下来,掏出钥匙开门。

警察还没来。

夏天无焦急地回头看。

一个女人从楼梯上走了上来。她打着一把蓝底白花的雨伞,把上半身遮得严严实实。夏天无只看见她穿了一条蓝色牛仔裤,一双白色帆布鞋。

她是警察吗?

已经进了楼道,她为什么还打着伞?

夏天无没动,等着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往旁边避了避。楼道太窄了,他和她近在咫尺,甚至都听到了她的呼吸声。

她把伞往旁边移了移,闪出半张脸,快速地扫了夏天无一眼。

竟然是容渔!

夏天无愣住了。

容渔满眼惊诧地看着他,手一松,伞掉到了地上。

天上突然响了一声炸雷。那是老天得意的咳嗽声。天意不可违,有些事情是无法躲过去的,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老太太听见动静,退了回来,惊诧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容渔指了指夏天无,说:“妈,你在电话里说有人跟着你,是他吗?”

老太太竟然是容渔的妈妈。

夏天无欲哭无泪。

老太太看了看夏天无,狐疑地说:“你认识他?”

容渔说:“他是我们班夏川川的爸爸。”

老太太想了想,说:“就是那个默写《枫桥夜泊》不写最后一横的孩子?”

容渔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知道,妈妈的一句话,打开了夏天无内心深处的一扇门,释放出了一个邪恶的恶魔。她打了个寒战,死死地盯着夏天无。

那句话明显触到了夏天无的哪根神经上,他明显地抖了一下,眼睛里突然射出古怪的亮光。

“妈,你先回家吧,我和他说几句话。”容渔想把母亲支开。

“你真认识他?”

夏天无取下口罩,突然笑了起来:“我儿子是容老师班上的学习委员。”

他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

老太太又看了他几眼,大声地对容渔说:“我和你爸在门口等你。”说完,她进家了。她还是不太相信夏天无。

楼道里静了下来。很快,头顶上的感应灯灭了,一片漆黑。

容渔跺了跺脚,灯又亮了。她的目光仔细地在夏天无的脸上反复检查,想捕捉到一点什么。她一无所获。她不能确定眼前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夏天无低下头,抬起手腕,看着手表。

开始,容渔觉得他是在掩饰。很快,她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在等待3月19号到来!

夜已经深了,3月19号近在咫尺。

那是他为容渔设定的死期。

也许是因为淋了雨,他的脸很苍白,在这深深的雨夜里,显得有点瘆。

容渔看见他的衣服都湿透了,心里突然有些酸。

灯又灭了。

容渔又跺了跺脚。

外面的风挂起来,把一股潮乎乎的腥味吹进了楼道里。

容渔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和夏天无一模一样的脸。她突然想:假如揭掉这层面具一样的脸,后面是什么?

夏天无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

容渔有一张正常的脸,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夏天无在和一个正常人对视。而容渔看到的仅仅是一张面具。

“你为什么跟踪我妈妈?”容渔一边问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

“我跟错人了。”夏天无低低地说。

容渔继续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夏天无把双手插进头发里,使劲地抓了几下,然后抬起头,说:“没什么。”

停了一秒钟,他突然有些暴躁地说:“你别问了!”

容渔又说:“你发的短信,我看到了。”

夏天无叹了口气,说:“今天晚上,你不该离开学校。”

停了一秒钟,他又说:“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

容渔极其不自然地笑了笑:“夏川川的病好了吗?”

夏天无抬头看了一眼感应灯。

感应灯似乎接收到了某种指令,一下子灭了。

“他的病已经好了。”在漆黑的楼道里,夏天无低低的声音透着一股灵异之气。

停了一秒钟,他很突兀地笑了一下,又说:“你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吗?”

容渔一下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像触电一样缩了缩。

“咯吱,咯吱,咯吱……”

黑暗中,响起一个类似磨牙的声音。那是仇恨的声音。咬牙切齿的仇恨。

“你在干什么?”容渔惊惶地问。

夏天无跺了跺脚,灯亮了。

他看着容渔,突然说:“天晚了,你快回家吧。记得锁好门。”

停了一秒钟,他又说:“有件事,我想和你聊聊。”

容渔察觉出来了,她在和两个夏天无对话。一个夏天无想让她离开,另一个夏天无想让她留下。想让她离开的夏天无是正常的夏天无,他想救她。想让她留下的夏天无是不正常的夏天无,他想杀她。

她想离开,又怕正常的夏天无出什么意外。她想留下,又怕不正常的夏天无杀了她。她进退两难。

夏天无低头看了看手表,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说:“现在,是3月19号了。”

容渔打了个冷战。

她的死期到了。

14、重生

灯又灭了,黑暗淹没了一切。

“夏天无……”容渔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

没有声音。

“夏天无……”她又叫了一声。

一声闷响,灯又亮了。

夏天无的头破了,鲜血流了出来。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看上去十分疲惫,似乎刚做过什么剧烈的运动,身体不停地抖动。

容渔明白了:他在和另一个夏天无对抗,试图用疼痛的方法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让另一个夏天无趁虚而入。

雨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这个世界变得暴躁起来。

“你快走!”夏天无艰难地说。

“那你怎么办?”容渔颤巍巍地问。

夏天无忽然抱住了她,身体剧烈地抖。下一秒,他猛地推开她,声嘶力竭地说:“你快走!”

这不是上天想看到的结果。它生气了,炸雷响成一串。

夏天无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

灯灭了。

容渔完全吓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容渔惊惶的脸,也照亮了夏天无流泪的脸。

闪电消失了,黑暗依旧。

容渔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黑暗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没有人能看见。过了大约十分钟,四周忽然变得异常安静,雨停了,雷不响了,没有人笑,没有人哭,没有人咳嗽,没有人磨牙,只有树叶上的雨滴寂寥地落下来。

容渔跺了跺脚。

灯亮了。

楼道里除了她,没有别人。窗户开着,凉风吹进来,吹起了她头发,吹醒了她的心。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走到窗前,探出头往下看。

夏天无仰面躺在地上,定定地看着她。他张了张嘴,说了一句什么话,距离有点远,容渔没听见。

她一下子明白了:为了不伤害她,夏天无用残存的意识,让自己从三楼跳了下去。他把容渔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她拔腿就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哭。

地上有一些积水,很浅。

夏天无静静地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她。

“你怎么样了?”容渔一边打电话叫救护车,一边哭着问。

夏天无努力地笑了笑。

“你怎么这么傻。疼不疼?”

夏天无摇了摇头。

“你赶走了另一个夏天无,对不对?”

夏天无点了点头。

“你想不想再给夏川川找个妈妈?”

夏天无又点了点头。

全文完

9、谁是二十八

那是一个古怪的梦。

月亮挂在幽暗的天空中,像一只巨大的眼珠子。一只乌鸦蹲在枯枝上,似睡非睡。往远处看,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口钟。

容渔躺在船舱里,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来,小船随波起伏。

那艘小船缺了一块横板,就像那个缺了一横的“船”字一样,张着口。

一个男人背对着她站在船头,背着手,抬头看着月亮,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不止是他,全世界似乎都在等待什么。

终于,时间到了半夜。

钟响了,乌鸦叫了,那个男人转身走向容渔。

容渔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那人的脸几乎贴到了她的脸上,船舱里太黑了,她根本看不清他是谁。

一个声音贴在她的耳边响起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那声音十分怪异,缺乏质感,像机器一样,和夏天无的声音有51%的相似度,和李夜的声音有49%的相似度。

容渔似乎知道这是一个梦。她努力地挣扎着,想醒过来,却越陷越深。

那个声音说:每个人一生都会得罪许许多多的人,其中有一个人,会让你万劫不复。我就是那个人。

那个声音还说:每个人一生都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其中有一个人,会和你携手走完一生。我就是那个人。

这个古怪的梦断断续续做了一个冬天。

在梦里,容渔始终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只看见他穿了一双棕色的皮鞋,三成新,脏兮兮的。

这个冬天太冷了,把爱情都冻死了。

李夜又向容渔表白过几次,她都拒绝了。

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不停地提醒她:再等等,再等等,再等等,再等等……

她不能确定等的是什么,可能是一个人,一个解释,或者一个答案。

她等到了春暖花开。

夏川川生病了,一连两天没来上课。

容渔决定去他家做家访。

她为自己的冒险行为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一个会做香菇炖鸡的男人,肯定不是坏人。

死胡同还是很安静。

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坐在大门口数人玩儿。一个提菜篮子的中年女人走过去,她脆生生地说:“二十六。”

容渔走过去,她脆生生地说:“二十七。”

容渔回头朝她笑了笑,继续走。

背后,那个小女孩脆生生地说:“二十八。”

容渔下意识地回过头,胡同里除了她和那个小女孩,不见一个人。她的头皮一麻,掉头回去,问那个小女孩:“谁是二十八?”

一个老太太走出来,警惕地看了容渔一眼,抱起那个小女孩进了家,关上了大门。

容渔左看右看。

过了一阵子,一个穿棕色皮鞋的男人拐个弯,慢腾腾地走过来。他看了容渔一眼,又慢腾腾地走开了。不是他。他太老了,是那种让人很放心的老。

容渔孤零零地站在死胡同里,双眼迷茫。

死胡同里应该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小女孩说,他是二十八。

那首《枫桥夜泊》也是二十八个字。

容渔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

夏天无来了。他穿了一件灰色的毛衣,头发有些灰白,苍老了许多。

容渔静静地看着他,说:“一年不见,你老了。”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去年的事。

夏天无淡淡地说:“人不是一年一年老的,是一事一事老的。”

容渔没说话。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夏川川呢?”她问。

“他在家等你。他想吃蛋挞,我去给他买。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

“你先回家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好。”

夏天无转身走了。

容渔等了半天,那个小女孩一直没出来。她看见的到底是谁?是那个让容渔万劫不复的人,还是那个将会和容渔携手走过一生的人?

容渔一边走一边想,脑袋里乱成一团。

死胡同83号到了,大门开着。

容渔走进去,看见竹子不见了,水缸也不见了,院子里多了一些厚重的木板,三长两短,看样子是要准备做棺材。

堂屋开着门,一个浓烈的中药味飘了出来。

容渔走进去,看见屋子里刚装修过,刷了墙,还添置了几件新家具。电视剧开着,正在播放动画片。角落里有一张床,夏川川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容渔坐下来等。

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声音调小,换了一个台,是一档综艺节目。

无意间,她朝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顿时吃了一惊。床前摆放着一双男式皮鞋,棕色,三成新,脏兮兮的

她这才发现,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不是夏川川。那应该是一个成年人,比夏川川至少高二十厘米。

她有些害怕了。

那个人咳嗽了几声,慢慢地坐了起来。

容渔瞠目结舌。

那个人竟然是夏天无。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夏天无看见容渔,明显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容渔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没说话。

夏天无似乎想到了什么,急促地说:“赶快离开这里!”

“为什么?”容渔一愣。

“有人要杀你!”

“谁?”

夏天无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惊恐地说:“你的棺材快做好了,我马上就要杀你,你赶快离开这里!”

一个杀人凶手竟然在提醒受害者快跑,这一幕太吊诡了。

容渔完全懵了。

10、他和他

让时间倒回去,回到那个寒冷的冬天。

夏天无要篡改未来,试图改变那个女孩死亡之局。

确切地说,他要阻止自己杀死容渔。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不过,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他喜欢容渔,从去年秋天开始。

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有人收获了累累硕果,夏天无收获了一份爱情,是那种单相思的爱情。

爱情故事通常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夏天无的爱情故事也不例外。

那一天,秋高气爽,天蓝得有点假,像童话一样。

夏川川上四年级了,换了班主任。她叫容渔。

开家长会那天,容渔迟到了三分钟。她穿了一件灰色的T恤,一条蓝色牛仔裤,扎着马尾辫,眼神有些忧郁。

夏天无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

每天下午,容渔会把家庭作业用短信的方式发送到家长的手机上。逢年过节,她还会发送一些祝福的话。那不是从网上抄来的千篇一律的话,是她自己写的,文字很干净,很单纯,很有灵气。

夏天无像珍藏情书一样珍藏着那些短信。

他爱上容渔了。

那个女孩让他感到平静,充实,轻松。

他从未向她表白,因为他觉得他配不上她。他比她大十一岁,丧偶,身边带着一个孩子,非富非贵,而且,他还有病。

不是身体上的病,是精神上的病。

这个世上,有两个夏天无,一个温文尔雅,一个面目阴沉。

他是一个有双重人格的人。

父亲和妻子的死让他受了很大的刺激,心理一点点地扭曲了。这个过程和这个故事关系不大,不赘。

两个夏天无共用一个身体,记忆、行为和偏好各自独立,互不干涉。他们都不能进入对方的记忆,几乎意识不到对方的存在。大多数时候,正常的夏天无占据优势,遇到刺激后,他会迅速地变成另外一个夏天无。

开始,他只有听到或者看到《枫桥夜泊》这首诗的时候,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后来,他不能接触任何一首唐诗。现在,宋词也不行了。

也许用不了多久,他连白话文都会害怕。

从去年开始,夏天无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另一个夏天无的存在。

他感到既恐怖又好奇。

他害怕另一个夏天无干了什么,又好奇另一个夏天无干了什么。

他开始写日记,把自己每天做的事情记下来,又把日记本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他希望另一个夏天无能看到,并且做出回应。

他成功地联络上了另一个夏天无。

他们互相窥探对方的一举一动,偶尔,还点评几句。

正常的夏天无劝不正常的夏天无要放松心态,不要暴躁,不要埋怨。

不正常的夏天无嘲笑正常的夏天无太过懦弱,不够果敢,不够坚韧。

他们虽然彼此看不惯对方,甚至有些讨厌对方,但是他们却只能不离不弃,相守一生。这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容渔出现之后,一切都变了。

正常的夏天无因为她的单纯和忧郁,爱上了她。不正常的夏天无因为一幅《枫桥夜泊》的拓片,恨上了她,还在日记里说,要杀掉她。

夏天无要拯救容渔。

这是一个正常人和某种神秘力量的抗争。

他甚至想过自杀。他死了,那个寄生在他身上的另一个夏天无肯定也会死,那么容渔就安全了。

他不怕死。但是,他不能一死了之,丢下儿子不管。

他抬头看天花板。

天花板后面似乎藏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剑拔弩张。

他照了照镜子。

镜子里的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头发有些灰白,似乎没什么问题。

容渔忽然问了一句:“你是正常的夏天无吗?”

墙壁苍白,茶几苍白,她的脸苍白。

夏天无猛地抖了一下。他注视着镜子里的人,不知道他是谁了。过了一阵子,他说:“我看过他写的日记。他跟踪过你,还计划在3月19号那天杀死你。”

“为什么是3月19号?”容渔问。

“那天是我父亲的忌日。”

容渔看着他,没说话。

夏天无避开了她的目光。毕竟,从生理意义上讲,是他要杀死容渔。

沉默了一会儿,容渔说:“刚才我在胡同里遇见的你,是你吗?”

“我一直没出门。”

“夏川川呢?”

“他生病了,让他奶奶接去了。”

“我来家访之前,给你打过电话。”

“那不是我。”夏天无叹了口气。

容渔惊惶地说:“他说去给夏川川买蛋挞。”

夏天无瞥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两盒蛋挞,缓缓地说:“他还给你买了一盒。”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最近,他占据我身体的时间越来越长,并且开始按照他的意愿改变身边的一切。院子里的竹子和水缸让他给弄走了,他还把屋子里重新装修了一遍,甚至为你准备了棺材。”

容渔静静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夏天无是一个心里光明的正常人,而那个心里阴暗的夏天无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他躲在夏天无的脑子里,心里,肺里,指甲里,扁桃体里,耳朵里……

心里光明的人总是被心里阴暗的人偷窥,防不胜防。

容渔在心里问自己:你愿意嫁给夏天无吗?

这是一个很折磨人的问题,容渔把所有的智慧都搭在了里面。

夏天无身上有爸爸的影子,他的眼神让容渔觉得十分安全。她设想着,她嫁给他之后,一定会生个女孩。她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台前,看着夏天无和女儿种葫芦……

可是,夏天无的身体里还藏着一个夏天无。

她不能确定自己嫁给了哪一个夏天无。也许有一天,那个心里阴暗的夏天无会杀死她,把她装进那个三长两短的棺材里……

最后,容渔的决定让她自己都大吃一惊:嫁给夏天无!

她忘了一件事:后天就是3月19号。

那是另一个夏天无为她设定的死期。

11、他不是他

外面隐隐有雷声,看来今天有雨。

夏天无拿出日记本,让容渔看。

容渔开始通过文字琢磨夏天无和另一个夏天无。他们的字迹明显不同,一个很端正,一个很潦草。

她了解了夏天无对她的爱,也了解了另一个夏天无对她的恨。爱恨交织让她又喜又惊。

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夏天无是一个善良的人,有些懦弱。他谨言慎行,受了欺负都不敢反抗,卑微地活着。

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另一个夏天无是一个阴暗的人,有暴力倾向。他举止怪异,给鸡涂指甲油,画四格儿童画,喜欢跟踪以及偷窥,仇视一切。

夏天无给容渔倒了一杯热茶,然后低头站在她的对面,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

“你先看电视吧。”容渔说。

夏天无拿起遥控器,换了一个台,是动画片。

“你为什么喜欢看动画片?”容渔有些好奇地问。

夏天无低低地说:“动画片里没有唐诗宋词。”

容渔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

屋子里十分安静。雨点已经掉了下来,在院子里砸出一个个小水泡。

动画片演完了,电视机里开始播放广告。

一声惊雷在天上炸响,把容渔吓得一哆嗦。她不安地看了一眼夏天无,发现他直直地盯着电视机,脸很白。

那是一则早教机的广告,一个小孩子跟着早教机背唐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怕什么就来什么,这话没错。

容渔打了个激灵,死死地盯着夏天无。

夏天无突然像触电一样扭动起来,动作很不协调,很怪异。容渔感到,夏天无的身体里有两个人在打架,你一拳,我一脚,胜负未分。她傻傻地盯着他,不知所措。

炸雷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响。

老天似乎都害怕了。

夏天无忽然平静下来,淡淡地说:“我去厕所。”

容渔认为,他是出去变身了。

过了很长时间,夏天无才回来。他似乎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跋涉回来,显得异常疲惫,脸色苍白地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容渔注意到,他的右手在微微地抖。

又过了一阵子,夏天无彻底恢复了,他冲着容渔笑了笑,说:“你先看日记,我去给你做饭。”

容渔点了点头。

外面的炸雷还没停。它似乎在警告什么。

夏天无出去了。

容渔关上电视机,专心看日记。不知不觉,雨停了,世界一片安静,只有她翻日记本的声音。

夏天无做了四个菜,两荤两素,其中有一盆香菇炖鸡。这一次,他把鸡切成了小块,而且扔掉了鸡爪子。

“你这一次做的香菇炖鸡不一样。”容渔说。

“我一直这样做。”夏天无递给她一双筷子。

容渔没接,僵住了。

她意识到了什么:眼前这个夏天无和她上次见到的夏天无不一样,因为他们做香菇炖鸡的方式不同。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夏天无是正常的夏天无,还是不正常的夏天无。

她在心里问自己:上次见到的夏天无是正常的夏天无吗?

没有答案。

夏天无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说:“这是我新学的做法,你尝尝。”

他在修正错误。

欲盖弥彰。

容渔的心里阴影更重了,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她知道,眼前这个夏天无想要她的命,他不但给她做了棺材,还设定了她的死期:3月19号。

夏天无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讪讪地笑了笑,坐下了。他坐在了靠近门口的位置,堵住了容渔的退路。

容渔的大脑快速转动着,思考对策。

夏天无的手机响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观察容渔,似乎担心她跑了。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机,看着容渔,说:“你怎么不吃?”

容渔反问:“你怎么不吃?”

夏天无的眼皮敏感地跳了一下。

容渔又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要给同事打个电话。”

夏天无警觉地看着她。

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容渔低下头,说:“一句话就完了。”说着,她拿出了手机。

夏天无没有阻止她。

容渔找到李夜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那几秒钟的等待,如同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电话通了,容渔飞快地说:“你帮我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起来。”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夏天无还在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容渔没有勇气逃跑,只是弱弱地和他对视,眼神里有乞求的意味。她不知道李夜能不能听出她的话外音,能不能找到这里,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能听天由命。

夏天无一直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很复杂。

时间仿佛都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门外有人喊了一句什么话。

夏天无下意识地回头看。

容渔抓住机会,站起身,拼命地往外跑。她太慌张了,撞翻了桌子,绊倒了椅子。背后,有碗和盘子摔碎的声音,还有香菇炖鸡的香味。

夏天无似乎没有追上来。

容渔冲出大门,看见一个男人扶着墙呕吐,一直野猫蹲在附近的垃圾桶上,它的眼睛里闪着绿色的光。

死胡同里静悄悄的,空荡荡的。

容渔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终于回到了车水马龙的尘世间。

她蹲下来,不知道是恐惧还是伤心,眼泪流了出来。

12、一个罪犯的心路历程

明天是3月19号。

明天是容渔的死期。

明天有雨。天气预报说。

夏天无必须阻止自己杀死容渔,否则,明天就是容渔的忌日。他给容渔打电话,她不接。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提醒她明天别出门,注意安全,她也没回。

昨天,她肯定是吓坏了。

夏天无心里焦急又悲伤。

天一点点地黑了,距离明天还有六个小时。

夜幕中,似乎有一股悲伤的情绪正在蔓延,天地间鸦雀无声。

夏天无用围脖蒙住了眼睛,用棉花塞住了耳朵,暂时失去了视觉和听觉。他不能看到或者听到唐诗宋词,否则,容渔就有危险了。

可是,他无法让大脑停止工作。想什么,或者不想什么,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越怕越想,越想越怕,没有鬼也会招来鬼,没有病也会吓出病。

夏天无沮丧地扔掉了围脖。

他无法抵挡另一个夏天无占领他的身体。

他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如果他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也就不能再伤害容渔了。

开始,他想把自己绑起来。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信不过自己。最后,他决定去犯罪。

他认为,另一天夏天无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从拘留所里逃出来。

他是一个善良的人,都不敢闯红灯,让他去犯罪,实在是勉为其难。不过,为了容渔,他豁出去了。

问题是:犯什么罪?

他要犯的罪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太轻,不够拘留的标准,那就白忙活了。太重,判个十年八年,那就麻烦了。

他找出一本法律书,仔细研究。他重点研究了拘留5天之内的罪名。他还得照顾儿子,不能在拘留所里逗留太长时间。

他结合自身条件,选定了两种可以拘留五天的违法行为:写恐吓信或者以其他方法威胁他人人身安全,追逐或者拦截他人。

他先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有事要出门几天,叮嘱儿子不要调皮捣乱,又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挂断了电话。

他写了一封恐吓信,出门了。

为了容渔,他豁出去了,一定要把自己送进拘留所。

夜色里,他的神情无比肃穆。

此时,容渔可能已经睡着了,死神正在想办法解救她,她却不知不觉。也许,她还做梦了,梦见了她的白马王子……

如果她躲过了这一劫,她会平平安安地活到一百岁吗?

毕竟,每年都有3月19号。

夏天无不知道。

另一个夏天无可能知道。但是,他想让容渔明天就死。

夏天无站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口,使劲敲门。很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走出来,扫了夏天无一眼,顿时僵住了。

三年前,他的儿子打了夏川川,夏天无去找他理论,又被他打了一拳。

夏天无没说话,把恐吓信递给了他。

他粗略地看了一遍,又把恐吓信还给了夏天无。他的手在抖。

“你打算怎么办?”夏天无试探着问。

他的脸变白了,眼神里满是惊恐。

夏天无十分诧异,因为他发现对方似乎很怕他。他审视着对方的眼神,想从中发现一些恐惧之外的秘密,却没有。

“你怎么不报警?”夏天无又问。

对方用哀求的语调说:“你还想干什么?”

夏天无猛然觉得这句话很深邃,一时没想明白。你还想干什么?言外之意是不是说夏天无已经干过什么了?

“你报警吧。”夏天无说。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赶快进拘留所。

对方撒腿就跑,很快就没影了。

夏天无想了半天,明白了:一定是另一个夏天无干过什么,让那个蛮横的人变成了胆小鬼。

什么方法能让一个人彻底丧失勇气?

夏天无不敢想,也想不出。

他朝前奔走着,希望用另一种方法阻止自己杀死容渔。

时间还不算太晚,街道上有不少人。不知道是谁扔了一块香蕉皮在路上,夏天无没有避开,一脚踩上去,跌倒了。

这可能是一个阴谋。

他回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人心难测,天意难测,他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他爬起来继续走。

他一路向北。容渔的学校在南边,他想让自己远离她,让危险远离她。

前面是一个小广场,很多人在跳舞。

夏天无蹲下来,等着。过了一阵子,跳舞的人群散了。他快速地观察了一番,选定了一个老太太,跟了上去。

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

夏天无抖了一下。他觉得,这是老天在警告他。

老太太提着一个布包,一边走,一边和周围的人打招呼。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还跟着一个人。

走着走着,周围变得冷清起来,路上只有夏天无和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回头看了一眼,加快了脚步,掏出手机打起了电话。

夏天无放心了。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警察就会赶过来,把他抓走。

他不知道,容渔接到了一个电话,正准备出门。她穿好衣服,跑出学校,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向北。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把容渔往夏天无身边推。

容渔很着急,催促出租车司机快点开。

她这是急着去送死。

她不知道。

支付宝转账赞助

支付宝扫一扫赞助

微信转账赞助

微信扫一扫赞助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